出了中书省,黎奕马不停蹄奔向瑶光楼。
知道他回京,赵佻一早就差人找来,说在瑶光楼摆酒候他。黎奕心里惦着齐知远,想着赵佻无非是发愁百官宴上送什么给龙嗣好,于是让乌孟备了三样礼:万寿吉祥如意一匣,鹅黄迎手罗汉手串,沉香洋花漳绒袍。
乌孟备好后便要差人送到瑶光楼,没想到刚要走锦箱便被人打开,黎奕将沉香洋花漳绒袍往怀里一抱:“将这个包好送到齐府,其余的都送到八王府。”
烈日停在瑶光楼马厩,乌孟抬头,正好与远处用脚踢地的小捡撞上了视线。似心有所感,黎奕脚刚踏进大门就听见瑶光楼的角妓在议论雅阁来了一个出尘的客人。
“人是美的,让人牵肠的却是他金徽玉轸的气质,远看都好生清雅脱俗。”
瓦子里的脂粉话本就乌七八糟,心情好时还能调个趣,心情不好时就成了恶俗。
“公子,王爷还在楼上等着了。”乌孟听得一身冷汗,眼瞅着自家公子脸色不妙,推搡着几个小娘子就往外撵。
屋外的云压得很低,时不时传来几声闷雷,黎奕沉下脸,连带上楼的步子都迈得极重。
“折菡巫山下。采荇洞庭湖,故以轻薄好,千里命胪舳。”①吴均《登二妃庙》
屋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齐知远生来就是风月场上的高手,落语轻细,但却字字弹心:“姑娘生的这双好眉眼,怕是娥皇女英见了都要自愧三分。”
门内女子娇笑:“可小女不愿做在湘水之侧落泪的二妃……”
黎奕站在门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起。
“二妃又如何?她们虽天姿国色,却不知情识趣,我二人虽凡俗之人,但懂怜香惜玉……”门内又一声音响起,黎奕再无忍耐之意,一脚踹开了雅阁的大门。
“说够了?还想听什么?刘兰芝焦仲卿?卓文君司马相如?”不顾几人诧异的神色,黎奕掀袍径直坐到了齐知远的身边,“齐大人,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姑娘们还不明所以,以为又来了个恩客,谄笑着就往黎奕的身上凑:“小侯爷,今日怎么……”
“滚。”
几个姑娘脸色一讪,收拾了散落的衣物就争相往外出。
齐知远似没看见黎奕快要喷火的眼,只是慢吞吞地将滑落的外袍穿好,反倒是赵佻喝了点酒,红着脸咂舌道:“怎么了?长懿,又谁让你不痛快了?你以前不是最爱听这些曲子?,何必大动肝火。快来让为兄看看,这次从均州回来倒是精干了不少。”
待穿好外衣后,齐知远才平静道:“闲来无事排解一二,你以前也不是常来?”
齐知远的外衣穿得松垮,不见往日的端庄自持,黎奕压住了心头的火,要将前者的衣服往上提一提:“这种樊楼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不定就有浑水货,和我回家洗洗。”
齐知远避开:“小侯爷管的太宽了些。”
黎奕压住心头的邪火:“在这几天了?昨日我寻不到你就去了齐府,小捡说你出来有几日了。”
齐知远“嗯”了一声:“有些事情。”
“知远是朝廷新贵,忙是正常的。”赵佻打圆场,“男人嘛,压力大了就得及时排解……”
齐知远站起来要走:“小侯爷若想和我们一道快活,直说就罢,管是小倌还是娘子,瑶光楼都有。今日齐某还有事情,就不做陪了。”
手被人猛地拉扯,齐知远只觉酒后的天地颠倒,整个人被一股强劲的大风吹过,回过神来已被人重新拉扯坐下。
“我让你走了吗?”黎奕皮笑肉不笑,“什么事这么重要,在这时候急着要走?”
齐知远嘴唇嗫嚅,编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说什么?”黎奕的手在桌底下握过齐知远的手,十指交迭,扣的紧密缝合,似是哄骗,又像警告,“我不是好脾气的酸书生,今日我就想要让齐大人作陪。”
赵佻吃了不少酒,只看到黎奕不肯让齐知远走,没看到底下的惊涛骇浪:“长懿不要为难知远?齐大人又不是女子,你偏要他陪做什么?”
“咳咳——咳!”杯里的酒愈喝愈烫嘴,齐知远捂嘴咳嗽的间隙没注意碰倒了好几个杯子。
“先放开——!”见黎奕分神,齐知远总算逮到了机会,从黎奕的掌中挣脱。
“有人跟踪我。”齐知远压低了嗓门,总算说了实话,“打我出了中书省的门,就一直有人盯着我,想来想去也只有瑶光楼还算安全。”
觑着黎奕的脸色,齐知远又加了一句:“想着你常来,或许还能碰上你。”
齐知远又道:“不要打草惊蛇,我让小捡在楼下巡视了,经过刚刚这么一闹,那人应该也会放松警惕。”
赵佻立马趟浑水:“是啊,齐兄来找你,没想到碰到了我,长懿啊,你今日怎么了?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黎奕问齐知远:“跟踪你的是谁?”
打进门起黎奕就察觉到了瑶光楼的不对劲,只是这股直觉化作了崩裂的棉丝,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整个徽京能将暗卫训练到如此极致的,也只有皇城脚下那些人了。
见到黎奕那张脸齐知远便胸口发闷,神思不属:“应该是锦衣卫那群狗呗,他们嗅着味来的。”
黎奕回道:“不对,我特地将回程的日子迟报了五天,他们不该这么快找来。”
“我早上去了中书省,可能是中书省通风报的信。”
黎奕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高神巷的药铺都是我娘留下的产业,想见我时去往东数第三家留个口信,两个时辰就能见到我,瑶光楼我来得不多,以后也不会来了。”
齐知远点头,算听进去了。
只有赵佻面色发苦,药铺虽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好地方,但总不能他一想和黎奕喝酒就去药铺喝雄黄酒吧?
“我刚也去了中书省。”黎奕将袖中放的账本往桌上一扔:“永城的六百万斤铜矿不翼而飞了二百万,和疆北的粮草一样,都是行镖途中出的意外。中书省的左仆射想另寻二主,向我举旗示好。刘誉那群阉党蝇营狗苟,逆行倒施,如今逐步稳固权势,想着清扫障碍,铲除异已。顾旧自知会成为废棋,此刻正摇摆不定。”
“不稀奇。”齐知远冷笑,“最近弹劾刘誉的折子满天飞,刘誉自知树大招风,开始修剪枝叶了。”
赵佻拿过账本翻看:“户部愿意出银子修葺道观,却不愿建运输的马道驿站,连军粮这种事都要找道上的镖行来送……这是哪家镖行,源顺……行头好像姓魏来着……”
齐知远也看到了最后页落的烙马印,虽是手抄本,但与原本也是核对过的。
——源顺。
齐知远声音发沉,接过赵佻的话引:“是魏申禄。”
赵佻犹豫道:“怎么没人上奏?这种事上父皇不会糊涂。”
“镖行每走一步都是银子,谁舍得放手这块肥油?”黎奕说:“之前有人上书过,但碰巧当时皇上要盖真元宫给道士修炼,马道一事就被户部以耗资太大反驳了。不过去年内阁二老联名廷寄将商户改制,强行将盐铁两油、驿行女闾并列入司衙门管辖。”
当时一事闹得极其不愉快,圣上素来反感太后干政,偏偏三阁老又是太后赋予的权力,联名的议书可与皇权分庭抗礼。结果好事也成了坏事,皇上虽有心建立马道,但也只是决定让司衙门“管辖。”
齐知远道:“说是管,实则就是‘官倒’,将上头的事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官商,官商再卖给私商。司衙门的头儿是刘誉的干儿子,借着上头有人没少干欺压私商的事。”
“魏申禄与刘誉沆瀣一气,我就怕此事……”齐知远嘴唇发紧,“是上头的意思。”
气氛死一般的寂静。
赵佻果决:“不可能!”
黎奕不理赵佻,岔开话题问齐知远:“知道跟踪你的人是谁吗?看来我们回京的路上就被人盯住了,你的信被中书省截胡,定是有人看过信中内容后怕你不知死活要觐见。”
“你也知道了?”齐知远脸色一沉,“我本来还想事情都蔓延到均州了,皇城内怎么还这么平静,没想到消息压根没传到太后那边。”
黎奕慢悠悠道:“天高皇帝远,眼皮底下反而好作祟,那群人能将爪牙伸到均州去,就早想到了这点。得亏你是和我一起回京。”
齐知远无可奈何地看了黎奕一眼,打决定从均州出发起,他就想与黎奕避嫌分开,经此一闹,别说避嫌,怕是整个徽京城都是他俩断袖的传闻。
“光天化日之下这群人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齐知远压下眼皮,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二百万青铜不翼而飞,若是流通到市面上可如何是好?连额日勒帮的弃子都有青铜刀,如果真要发生冲突,我朝的兵怎么和他们打?到战场上白白送命吗?”
“有玄甲骑兵在,怎么可能会白白送命?这群人他们不会杀你,最多扣你到下旬。”黎奕扣手,敲在桌面上,“宫里的消息,太后病重垂危,已到吹灯拔蜡之时。”
“既然信里的内容太后读不到,那我就一字一句背给她听!”齐知远下决心,“我要进宫。”
“我来帮你。”赵佻又接了一句,“定能让你见到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