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君朱红的唇里抿出青翠的葡萄皮,她擦了擦手,有些慵懒道:“既然是好模样,被客人看上了也是常事,也是她运气好,等那客人走了,就别让她做杂役了,送花嬷嬷那里调教调教罢。”
婶子见大姨娘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急得有些结巴了,“哎呀,大姨娘还是去看看吧,不是一般的模样,方才给她梳头时,我对着镜子里仔细瞅了老半天,别说咱们婉君楼,整个烟雨十六楼,也没有这样的俏人儿。”
陈婉君有些不信:“可有夸张啊?”
婶子豪言壮语:“大姨娘看了便知。”
陈婉君思索片刻,起身换了衣裳,“那客人多少钱跟冯妈妈赁的。”
“不知道,左右高不到哪儿去,这事儿咱们算是吃了个暗亏,这小娘子要是让那客人开了苞,咱们也不好拐回头再问客人要银子,人家赁的时候,明摆着说是粗使婢女。”
陈婉君还是将信将疑:“看了再说。”
不一会儿,陈婉君来到宴堂二楼,躲在角落的梁柱后往一楼瞧去,目光落在孟瑾笙身上,嘴角勾起笑意:“老天开眼,烟雨十六楼风水连年转,终于转到我陈婉君头上,明年的葵楼评选,老娘定让它天翻地覆。”旋即转身对婶子说:“这些日子你不用给娘子们梳头了,好生盯着她,还有那位客人,别叫他把人拐跑了。”
用过饭,李忱裳说要和海鹰出去,沿江走走,见识见识小金陵的繁华,温瑾笙离家出走,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她看爹爹和玄武副将方才也坐了马车出去,自己待在楼里也无事可做,便强烈要求跟着李忱裳。
“不是说我是贴身使唤吗?不带上我如何使唤。”
于是,海鹰驾马车,温瑾笙随李忱裳坐于车中,奇怪的主仆三人组合,朝着繁华的江岸驶去。
一路上,温瑾笙趴在窗棂上不停地赞叹,早已目不暇接,“小金陵,咱们终于见面了!”
她感慨着所见之繁华,她生长的奉阳,地处西北,从小见识的是民风淳朴,风物雄伟的北国风光,和眼前的乍暖风烟、酒卖斜阳、茉莉珠兰、燕歌管弦之气象截然不同。
“开眼吧,你没听人说,此地乃真欲界之仙都,生平之乐国也。”李忱裳把头贴在温瑾笙脑袋后头,和她从同一侧窗棂望出去。
温瑾笙嫌他挨得近,推了推他:“你往你那边窗子看。”
李忱裳撇撇嘴,坐回去,忽又听她问:“沈郎是哪里人?”
李忱裳眼尾一耷,“金陵人。”
“金陵?!”
温瑾笙立即从窗边坐回到他身边,刹时马车一晃,还跌在了他身上,她这会儿也不嫌和他挨得近了,闪着明亮的眸子问:“金陵人?还跑到这小金陵见世面?”
李忱裳扶起她,悻悻然道:“不怕告诉你,我们沈家...管得忒严,我要是敢在金陵的地盘上逛楼子,被我爹知道了,要出人命的。”
“这么说,你虽然从小长在金陵,却从没去过枕水十二阁?”温瑾笙觉得难以置信。
李忱裳正色道:“好人家的郎君,哪有年纪轻轻地逛楼子的。”说罢又觉得此话别扭,道:“我们家里好些庄子,家中兄弟都要学着打理庄子,不像普通人家,有那许多闲暇。”
“原来你们沈家是地主家。”温瑾笙有所领悟道:“地主家不是只管收账就成了么。”
“一听你就是外行,即便是收账,也要学着不被底下的佃户糊弄啊,那是门大学问。”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李忱裳问海鹰,前面什么事。
海鹰跳下车前去打听了一番,回来禀报说,“三郎,听说是金陵来的二皇子殿下,下榻江北四镇总兵府,总兵大人清道欢迎。再往前,马车禁行,只准步行。”
李忱裳听罢,骂了句:“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的,还清道,也不顾忌百姓还要做买卖。”又对海鹰道:“走,掉头回去。”
温瑾笙听说有金陵来的皇子殿下,不甘心就此回去:“沈郎先回去吧,我自个儿去看看。”
“看什么啊?”眼看温瑾笙就要跳车,李忱裳拉住她。
温瑾笙觉得他真好笑,“那可是皇子殿下,我长这么大只在话本里听过,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看看真人长什么样,你没听人说,天家李氏子嗣,各个仪表不凡,尤其是这位二皇子,生的是媚眼薄唇,面如冠玉。而且听闻,这个二皇子殿下以后很有可能做皇帝的,或许今日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能见到皇帝的机会,要回,你自己回吧。”
海鹰听到“二殿下以后做皇帝”那句,猛地咳嗽了两声,可是咳嗽这个法子,在宫里头、瑞王府里头管用,面对这个洛阳绸缎庄的小娘子,就只是咳嗽而已。
“海鹰护卫,你不舒服吗?”温瑾笙关心道。
李忱裳倒是不介意她说他二皇兄做皇帝,只是十分介意“尤其是这位二皇子”这句。
“走!”李忱裳拉着温瑾笙一起下了马车。
“三郎这是?”海鹰疑惑道。
李忱裳不屑地笑了笑:“我也没见过皇子殿下,倒要去看看,有没有人家说的那样仪表不凡。”
说罢,二人丢下了海鹰,走进了人潮中。
“三郎要小心啊。”海鹰在后头的叮嘱,淹没在百姓的议论声中。
李忱裳与温瑾笙被人潮挤着,没法发,他只能死死握着她的手。
“你轻一点,我手疼。”
“我怕你被踩扁了。”
两人一点一点地往前蹭,终于蹭到了总兵府门外的主巷。
“二皇子殿下在哪儿呢?”温瑾笙踮着脚尖自言自语。旁边围观的百姓瞧见是一位这么可爱的小娘子问,热心道:“当然是在马车里,堂堂皇子殿下,还能在地上走嚒。”
温瑾笙好奇道:“可看见了?长得秀美嚒?”
“还没看见呢,等马车到了总兵府门口,总要下来,耐心等等。”
李忱裳往总兵府门口望了望,给温瑾笙指道,“喏,那个人就是四镇总兵。”
李忱裳原本是想显摆自己见识广。
没想温瑾笙不屑道:“这我当然知道,他戴着总兵的双翎纱冠呢。”
李忱裳没逞没成,笑道:“哟,你还知道双翎纱冠。”
从小在奉阳军与洛阳军大营出出进进,军中各级将领的配置,温瑾笙一向是如数家珍,比如她爹爹温恕,奉阳节度使,带的是三翎纱冠。
眼看那华盖八宝璎珞仪仗停在了总兵府门口,温瑾笙扯了扯李忱裳的袖子,“快看,二皇子殿下要下来了。”
瞬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朝着马车的车帘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穿着赭红泥金锦缎长袍,约么二十三四岁的俊美郎君踩着脚墩子下来。
温瑾笙一脸惊叹道:“二皇子也太好看了吧。”
温瑾笙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俊美的男人,反应稍微有些浮夸。
“有这么夸张吗?就是白净端正些吧。”
李忱裳纠正道:“看人也不能只看外表。”
温瑾笙笑道:“你一个地主家的儿子,承认天家儿子长的好看很丢脸吗?”
李忱裳追问:“金陵城这样的郎君多了去了,是你大惊小怪。”
温瑾笙转头扬起下巴打量了一番李忱裳的五官,道:“这我倒是也信,比如你,长得也不赖。”
“什么叫也不赖?”
温瑾笙吐了吐舌头,转身往回走,李忱裳紧跟着追问。
“孟深深,你说,我跟他差的有那么远?”
温瑾笙大步往前走:“方才谁说的,看人不能光看脸,人家二皇子殿下来办皇差,是来办正经事的,不像有些人,千里迢迢就为来喝花酒,看娘子。”
温瑾笙说的是李忱裳,也是她爹爹。
李忱裳大笑两声,哼道:“他这趟来是受了官家之命,来巡查江北四镇总兵军营,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逛?你当他不想?”
温瑾笙不与他争论,“行行行,您沈三郎最英俊潇洒,气宇不凡,逛楼子也是为了行侠仗义,这不,一来就把我这个苦命的人从疤脸婆子手里救出来啦。我孟深深一辈子感激您的大恩大德,如果您能请我吃那个,我晚上一定在梦里求菩萨,保佑您明儿个遇上烟雨十六楼最美的娘子。”
李忱裳顺着温瑾笙的手指看去,是一个梅花糕摊位,敢情她说了这么多抹了蜜一样的话,就为了他给她买梅花糕?
后来,他不仅买了梅花糕,简直快把整条巷子的小零嘴都给她买了个遍。
回到婉君楼,海鹰下来迎,见李忱裳两只手拎满了吃食,温瑾笙却大摇大摆地两手空空,不,手里只拿着一只柿饼。
“三郎,她不是您赁的婢女嚒?”这已经是海鹰第二次问出这句话了。“少废话,拿着。”李忱裳没好气地把手里的东西悉数塞给他,让他送温瑾笙回房,自己则转身进了海鹰房中,海鹰知道三殿下是有话要跟他说。
海鹰跟在温瑾笙屁股后头进了房间,把吃食往桌上一摊,“孟小娘子,您休息会儿,我跟三郎商议点事儿。”
温瑾笙佯作很累的样子,躺在罗汉榻上,等海鹰一离开,就偷偷溜出了房,她得看看爹爹可有回来。
果然,温瑾笙见温恕正坐在小院儿的凉亭里,手里拿着一本兵书,玄武副将端坐在亭外,守护着他。
她在心里笑道,一个大将军,一个副将,穿上商人的衣服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只会看兵书,一个只会站岗放哨。她笑这两个长年生活在军营的人,与这婉君楼的一切格格不入。可她又想,这会儿天还大亮着,或许爹爹还矜持,要是等到日落了,等楼里的娘子们妆扮上了,一个个扭着水蛇腰出来迎客,那时候爹爹是看兵书还是看娘子?
温瑾笙没把握。
海鹰回到自己的厢房,关上门,站在李忱裳身旁。
李忱裳笑他:“都出来了,放松点,坐下说。”
海鹰端着直挺挺的腰板坐下,问:“三殿下可看到二殿下了?”
李忱裳阴阴一笑:“根本不是二哥本人,你当就咱们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二哥找了个替身高调做样子,真身就可以低调谋事。不过,他还真下功夫,不知打哪儿找的人,长得跟他一样。。。妖颜惑众!”
海鹰顿了顿,问:“昨个儿咱们不是瞧见那个奉阳节度使也在这里住下了嚒,难道二殿下暗地里约了他在眉州相见?”
李忱裳一脸镇定道:“不费那脑子,敌在暗,我们在更暗,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海鹰揶揄道:“是,三殿下现在的脑子,只能费在小娘子的身上。”
李忱裳拿手指敲了敲桌面:“虽说是在外面,也不能以下犯上。”
海鹰哼了一声:“属下不过提醒一句,这若是以下犯上,那孟小娘子就差骑在三殿下头上了,算什么。”
李忱裳被海鹰噎到了。
“属下是为三殿下着想,宜妃娘娘,您也了解,那年五公主哭成那个样子,宜妃娘娘都能狠心把她嫁到南楚,五公主可是她亲生的女儿。三殿下,您玩玩,图新鲜,找乐子,都可以,可千万别起了把人带回金陵的念头,不是属下说,这种出身的娘子一踏进金陵,宜妃娘娘能让她活过第三日,那都得是赶上娘娘斋戒,不能杀生。”
“你把母妃说成什么了?”李忱裳白了一眼海鹰,然而他心里却知,比起海鹰口中说的,他的母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不是楼里的娘子,她是洛阳一户绸缎庄家的女儿。”
海鹰脸上拧作一团,写满“大事不妙”。
“天啊,我的主子,也就您信她,您看看那孟小娘子可是嘴里有实话的主?她骗起人来,恐怕您也比不上,难怪人说,这男人要是对女人动了心思,脑子就不好使。”
李忱裳猛地站了起来,“行了,谁动心思了?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娘子,我可怜她被人卖到这种地方而已,我动心思?她那样子你也看到了。才多大?头毛都没长全呢。”
海鹰道:“主子心中有数就成,您马上要满二十岁了,宜妃娘娘可正给咱们瑞王府物色王妃呢。”
李忱裳听罢有些烦躁,一摆手:“本王乏了,你盯好那个温恕,他身边跟着的那个,肯定是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副将之一,不论是哪个,你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只盯着,千万不要有动作,记住了。”
说罢,李忱裳起身往自己房间回。
“属下记住了,殿下,属下可要给那孟小娘也开个厢房啊。”
“不用!一个粗使婢女,也配花这么多银子?”
海鹰叹气,刚才他的那些话,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