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入夏,夜风依旧伴有徐徐凉意,浸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拂过白卿云的鼻间。
湖对面的打斗很快结束,只不过有白卿云那惊艳箭技珠玉在前,其余的虽也算精彩但感官上就有些平平,沈澜君看得乏味,但还是赏赐了些金银与上好的伤药下去。
待白卿云作为世子殿下贴身侍卫,跟着一同回到卧花院后,更衣洗漱后的沈澜君遣退侍女,将在外间值守的白卿云叫进来。
白卿云恭敬行礼后,抬眼便见沈澜君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榻上,乌发未束散在脑后,一条腿随意支着,内室里燃着馥郁的沉香,炉烟袅袅如一条连绵的流水升入空中渐隐于烛灯,紫纱暗绣着万字福的帘子垂着,一只手正随意地把玩着一枚精巧的羊脂玉圆盒,见白卿云进来,顺手就丢了过来。
白卿云接住,习惯性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触感温润,是上好的东洲白玉。沈澜君见白卿云接住了,一双桃花眼弯起,俊美的容貌在烛光下愈显深邃,他抬了抬下巴,道:
“喏,十一,赏你的。”
白卿云:“谢……”
沈澜君摆手,状若头疼地按住额角,道:
“行了,别谢了,若我一天赏你八百回,难道你就谢我八百遍?不说我有没有耐心听,但这样可就同我生分了,十一,我赏你只是因为我高兴,又不是为了得你那几句千篇一律的场面话,你家主子我难道是那等小气的人?”
白卿云停了一下,顺着沈澜君的话道:
“主上自是宽容大度。”
他的声线清雅沉静,咬字清晰,虽是说着奉承的话,态度却是不卑不亢。沈澜君听着舒心,刚要展眉,却见白卿云面上还戴着面具,略有不满地皱了皱眉,抬手示意人走近,将面具摘下,随手扔到一旁,道:
“记得以后若无旁人在场时就把面具摘下。”
因面具的遮蔽,白卿云的瞳孔已经适应了幽暗的光线,乍一摘下,刺入眼眶中的光线令眼前的视物模糊了一瞬,像磨砂的琉璃面,事物的轮廓晕染在橙色的灯烛中,帐上的福字似一条条金色的锦鲤,腾入光池中,在这人间富贵之地游曳摆尾。
白卿云垂下眼眸,状若听不懂沈澜君话语中隐含的占有欲,只低声道:
“是。”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面容,柔软的指腹带着青年男子和煦的体温,略有一点因写文弄墨而滋生的薄茧,沿着他侧脸的轮廓漫不经心地抚摸,留下一片宛如蒸腾雾气般的沙哑热意。
两人自少年起相伴长大,沈澜君自年少起就颇好美人颜色,时常端详着白卿云的这张脸惋惜不是长在女子身上,这种模糊了边限感的亲昵举动早已失去其暧昧的意味,只被他视作位高者对于麾下的亲近之举,可近日因为那莫名的烦躁,此时此举便显得尤为不同。
沈澜君的眼眸中失去了以往类似于欣赏一件珍贵瓷器的从容与淡定,琥珀色的眼瞳深处,擎上了不知名的淡淡阴翳,晃眼看去更似于烛光错开他的眉骨而形成的一小片影子。
这种无形的杂色使这同往昔似乎一样的凝视附着了某种柔软的旖旎,如桃花粉色的花瓣,落在白卿云的面容之上,有着类似于苔雨般湿润的触感。
白卿云肤色本就极白,玉生生的,宛如一捧新雪,被这样长久地摩挲,早就泛起一片鲜妍的绯色,愈显肤光皎洁,墨色眉目中的清冷被衬得愈发生动,似月光映在寒霜上清辉的照影,晃得沈澜君目光迷乱,渐露痴迷之色,只觉得他家的十一哪哪都好,每一处见了都令他难以自持的欢喜。
明明是这般疏远难以亲近的气质,可却这般乖顺地任由他抚摸其面容,这样温顺的姿态分明就是一场赤[裸[裸的勾引,十一是因为他是他的主上才这般恭敬,可却令他这样心怀不轨之人生出了不论做什么似乎都是可以的错觉。
心怀不轨?
等等,什么心怀不轨,他对十一吗?
似有一道惊雷劈碎了山巅大石,翻滚着落入心湖掀起滔天巨浪,沈澜君登时如不小心触及火炉被烫伤般收回了手,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半跪在他身前的白卿云,随后在白卿云听到动静疑惑地看过来时又迅速地切换神情,状若无事发生般微笑道:
“怎么?”
见沈澜君有意隐瞒,白卿云自是不会无端提起,只是摇头示意无事,但见沈澜君虽面上镇静,心神似是仍沉浸在惊愕之中,白卿云便道:
“主上若无他事,属下先行退下,还请主上好好休息。”
说完,白卿云转身欲离开,沈澜君突然出声道:
“等等,谁允许你先走了?”
白卿云诧异回身,他本以为沈澜君会想一个人待着理清混乱的思绪,却见沈澜君开口后似乎也有一点烦恼,他用食指揉了揉眼尾,立刻改口道:
“算了,你先下去吧,这里也没有你的事了。”
白卿云正要应下,沈澜君又道:
“不,还是留下,今晚就在我身边服侍。”
白卿云:“……是。”
说是服侍,不过也是白卿云站在床边陪同罢了。沈澜君被派往边境露宿营帐时,白卿云作为贴身暗卫也是站在床边寸步不离,提防隐匿在暗处时刻窥伺北平候独子性命的蛇虺之心,将杀机湮灭于无形之中,这本是二人惯常的相处模式,今日却叫沈澜君难以入眠。
馥郁温和的沉香之中,隐隐有着另一种极为幽然与清冽的气息,宛如深林寒涧碧色的波光中,
氤氲的泠泠水雾,远远自雾山中来,似春山白鸟的音讯,悄然潜入心间,如飞羽轻点涟漪,拨乱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往昔每每嗅闻都能令烦闷燥郁的心情平静下来的气息,现在却成为了扰乱沈澜君平静的唯一缘由。
他睁开眼,罗帐低垂,一灯如豆,借着昏暗的暖光,看向站在床头的背影,脊背挺拔如寒松,鸦青色的长发仅用一根黑色发带简单束起,晕散着绸缎般丝滑的光纹,垂至腰间。
以他这个视角看去,只觉得十一宽肩窄腰,腰身出奇的细,属于习武之人充满力量感的腰线被黑色皮质腰封紧缚,愈显矫健,沈澜君的目光停驻在十一的腰间片刻,宛如鹰般审慎而又炙热地逡巡与流连,情不自禁地开始估量自己的一臂是否能圈住这般劲瘦的腰肢。
许是沈澜君的视线太过露骨,触动了白卿云,他微微偏头,低声唤道:
“主上?”
这一偏头,便露出他被墨发遮住的侧颈,夜色里一抹温润的云母白,映在沈澜君的瞳眸中似是散着光一般,沈澜君的喉结紧绷,仿若一条无形的纱裹覆住了他的脖颈,第一次令他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喉骨的存在,是干涩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浇裂了,泛着刺刺的疼。
他用劲地驱使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发出声音,闭上眼,不去看那恼人的白色,状若平静地岔开话题:
“十一,你怎么不看看我赏你的小玩意儿?”
白卿云从怀中翻出那只白玉小盒子,用指尖旋开,闻到一阵腻人的花香,他的目力在夜色也是极好,见里面满是艳红色的半透明膏体,道:
“这是……女子的胭脂?”
沈澜君发出几声愉悦的笑声,孩童般促狭:
“我特意叫红莺莺买来的,清芳斋一流的水胭脂,每个月也就这么一盒。”
沈澜君语气得意洋洋,不知是得意他送白卿云胭脂这主意,还是得意这每月限定一盒的胭脂叫他买到了。
难以想象这个在其他人面前心机城府极深的世子,会对于捉弄自己最亲近的暗卫乐此不疲。但白卿云早已习以为常,他并不将这种恶作剧放在眼中,常常直接无视,或者顺着沈澜君话看似郑重实则敷衍的应下。
或许正是这种忽视的态度激发了沈澜君的好胜心,再加上白卿云平时表情极少,甚少展颜,但偶尔会因这些恶作剧露出些许惊讶的生动神色,也往往使沈澜君乐此不疲。
白卿云没有急着将胭脂收回怀中,手指在白玉小盒上摩挲片刻,故意道:
“主上送属下这胭脂,是想让属下预备以后送给心仪的女子?”
沈澜君噎住了,他初时买这胭脂只是想像往日那般调笑一下小暗卫,却不知怎么的被小暗卫迷住了眼,一时给忘了。想起来时也只是岔开话题,掩饰他盯着十一的腰线的莫名举止,哪里还想得到原来还有这一茬?
沈澜君心情登时变得极坏,只要一想到十一往后遇见了心仪的女子,就会把他送他的胭脂拿出来借花献佛,讨那名女子欢心,一股怒火就从沈澜君心底燃起,灼灼如流焰一直窜入沈澜君心口,烧得他心口似泼了油般毛焦火辣,满是沸热的愠怒。
恼怒之余更是体会到一股闷闷的钝痛,似是一条蜈蚣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几百根足肢抠挖着心口处每一条神经,酸涩得要命,更似浓酸泼洒在肉做的心脏上,腐蚀出了一大片流脓似的疮口,张牙舞爪地在胸腔里彰显自己的存在。
沈澜君立时掀开绸缎锦被,坐起身,呼出心口中的怒气,这般大的动静,也使白卿云转过了身,沈澜君看着那张一直萦绕在自己心间作怪的美人面,被心中酸痛情绪驱使着,恶向胆边生。
他勾了勾唇,不知是对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的嘲笑,还是对自己心底这浑浊心思的讽刺,语气不善道:
“不然呢?难不成是教十一你把胭脂涂唇上,让另一人来吃你唇上的胭脂?”
话一出口,沈澜君自知失言,这句话与其是嘲讽十一,不如说实际上是在嘲讽自己,在质问自己送十一胭脂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
只是恶作剧?还是像他话语间无意识地刻意模糊了主体的性别,想吃十一唇上胭脂的不是一名现在还不存在的女子——
而是他自己?
他自己?吃十一唇上胭脂?怎么可能!他小时候又不是没有尝过胭脂,那女子脂粉总是有一种过度甜腻的花香,他尝过一次后便再也生不出兴趣,怎么可能在十几年后又突然想吃胭脂了?
至于十一……十一是男子,他也是男子,他怎么可能吃一名男子唇上的胭脂!
不不,这绝不可能!
都是男子……都是男子,怎么可以?!
这厢沈澜君正兀自兵荒马乱,溃不成军之际,那厢白卿云则慢条斯理地为沈澜君倒了一小碗小檀炉上温着的宁神汤,主治神无所依,狂言如祟。
他心中对于沈澜君居然如此快就意识到不对劲感到讶异,惋惜不能再多逗一些时日,看着沈澜君还在惊愕地喃喃自语,说一些破天荒的胡话,白卿云温声道:
“主上是忧思过重,请服用宁神汤后好生休息。”
忧思过重?忧什么?思又是思什么?
沈澜君一时有点不敢看自己贴心的小暗卫,心虚自己竟然对忠心耿耿的十一生出这般荒谬的心思,就着白卿云的手囫囵喝了,连人参与当归这般厚重药味也尝不出来什么味道。
“当心。”
药汁差点洒出,白卿云小声提醒了一句。
两人本就挨得极近,本是清朗的声线被压低了,便似蒙了一层半透明的夜色,玉振于鼓膜之上,引人心弦震颤,沈澜君只觉得自己耳畔似是孵化了一片令人心悸的热意,将耳边一直到颈间的皮肤都烫出灼目的胭脂红,本打算用以戏弄十一的胭脂,最终竟然显露在他自己身上。
沈澜君凝视着白卿云清冷绝色宛如月中仙般的墨色眉目,不由得心生感叹:
造化弄人。
白卿云正放下药碗,拿了清口的素茶来,隐约听见一声,问道:
“主上说什么?”
原是沈澜君不知不觉间将这一句说了出口,他看着白卿云,扬唇笑了笑,随手拢了一下散在肩上的长发,道:
“没什么,十一大概是听错了。”
此时方觉口中药味浓重,沈澜君借素茶漱了口,见白卿云面目沉静,丝毫没有在意他方才的口无遮拦,心中亦是松了一口气,他还不知以何面目面对十一,只觉这想法着实是荒唐无稽,更甚是一出诞妄的戏语,他自己都难以相信,更遑论本就庄重自持的十一?
但沈澜君看着白卿云这平静的神情,突然忆起十一自少年时就是这副稳重模样,彼时年方十五,还是个雪肤花貌的小少年,五官还未长开的十一远比现在更加雌雄莫辨,他那时还一直以为十一是个小姑娘,沈澜君突然笑了,道:
“说起来这么多年十一好似一点都没变过,初时见你还以为你是装腔作势,偏要学什么高人逸士,其他人都忙着奉承讨好我,就你跟个木头似地站在一边,连笑都不会笑;后来就觉得你是少年老成,明明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比学堂里的夫子还要不苟言笑,哪里知道你天生就是这般性子。”
白卿云也想起沈澜君小时候,但想起的是另一件事。
那时还是个熊孩子的沈澜君千方百计地想要赶他走,约莫是嫌弃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身形不如旁的暗卫魁梧高大,看上去就实力不济。于是沈澜君就偷摸着往他床铺上扔了几只蜈蚣蝎子之类的毒虫。
可惜沈澜君还不了解贴身暗卫的含义,白卿云平日值守时并不住在那里,那些吓人的毒虫反而蜇到了睡在旁边的十二。
然后他就替中毒的十二出了半个月的任务,而十二也被沈一罚了,理由是睡得太死连毒虫都没发现,怎么能当合格的暗卫,又被送去集训了一个月经过考验才重新上岗。
想起可怜的十二,白卿云摇了摇头,道:
“若属下不是这种性子,只怕也不会被选为主上您的贴身暗卫。”
沈澜君闻言还深思片刻,想起年少往事,唇边的笑柔和些许,点头道:
“也是,若不是你这样的性子,依我小时候的顽劣程度,恐怕没几天就会被欺负走了,想来父亲选你成了十一也不是只有武艺高强这一原因。”
说了一会儿话,宁神汤起了效用,沈澜君不知不觉睡着了,与现实酒酽春浓,青梅缀枝的暮春时景不同,梦里正值严冬腊月,彼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月,涠洲数九寒天,积雪数尺。
他那时也不过是一名十二的少年,正值最贪玩的年纪,不耐侍女里三层外三成将他裹得和囤满脂肪的胖熊一样,衣裳太薄,行动不便,阻碍他往冰雪世界里寻找乐子,于是便趁人不备,小沈澜君沿着早就看好的狗洞偷溜出去,找另一豪族子弟中自己交好的同龄玩伴相约去溜冰踢球。
北平候的世子走哪里不是被奉为上宾?再加上两家相识已久,因着两名孩子关系交好,平日里也多有往来,因此小沈澜君丝毫没有注意到,往日他称伯母的女主人一闪而逝充满恶意的眼神。
待他被热情迎入厅堂,一边烘着暖融融的小炭炉,一遍翻着话本等着自己的玩伴下课时,那女人端了一碗香甜热乎的多宝莲子羹招呼他来喝时,小沈澜君一点怀疑都没有,执起瓷勺吹凉一点,就要往嘴里送。
“咔嚓!”
一枚铜钱如箭矢般飞来,隐有破空之声,将沈澜君手中瓷勺瞬间击碎,莲子羹洒了一地。
这一突发情况令所有人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像突兀地按下了一个终止键,所有的人声与动作全都停止,直愣愣地看着厅堂最中央的沈澜君,鸦雀无声。
此时一名戴着黑色面具,身着侍卫服饰的少年自门外走入,他泰然自若,无视了和仆役一同呆滞的女主人,宛如闲庭信步般走到沈澜君身旁,微微弯腰,恭敬道:
“世子殿下,严管家命我来接您回去上课。”
还是十二岁小孩子的沈澜君哪里见过这阵仗,有谁胆大包天敢当着他面,在就要入口时打碎他的勺子?再加上瓷勺一瞬间碎成齑粉的场面着实称得上是惊心动魄,因此沈澜君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白卿云揽着肩略微强硬地领走了。
只是在临踏出厅堂的一刹那,他听到自己那向来恭敬知礼的小暗卫,对着呆傻在原地的女主人道:
“我会将眼下的一切都如实地向候爷汇报。”
声线冰冷,如凝寒霜。
此时小沈澜君也只是懊恼自己的逃跑计划失败,被可恶的山羊胡夫子关在书房里抄了半个月的策论经书,等他被一堆堆芝麻绿豆大小的墨字折腾得两眼昏花,看谁脸上都写满了子不语子又语子再语后,他终于是结束了紧闭,昏头昏脑脚步虚浮地被放了出来。
待再要去找玩伴玩时,却被告知男主人被罢官免职,一家人早已变卖空宅,搬离涠洲。
这时沈澜君才知道,那一日他等玩伴下课时,女主人端给他的多宝莲子羹里下了断肠的毒药,若十一稍晚一步,他早已喝下那碗催命的莲子羹肠穿肚烂,而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有人许以男主人高官厚禄,条件便是北平候独子的性命。
再过半年,一场大火焚净了一切,除了几名仆役侥幸逃生,其余人皆葬身于火海之中,包括他的那名玩伴。
初闻此事,沈澜君心中满是怅然,他当时好像是问了正在为他念书的十一一个问题,但是具体是什么问题,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十一的侧颜在浅金色的晨光下有些失真,精致眉目淡漠似银月清影,疏如薄雪,声音平淡道:
“此事不过是寻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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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