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扇柄蹭过侧脸的皮肤,留下冰凉的触感,漆黑的面具被挑落,顺带撩起额边几缕鬓发,发丝轻轻刮过薄薄的眼睑,有些细微的痒意。
白卿云眨了一下眼,乌墨似地眼眸没有任何涟漪,沉静如夜,像是没有听出沈澜君隐藏在言语中的试探与微妙的妒意,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睫,眉目清冷如寒潭,平静道:
“属下无心婚嫁,桃狸狸对属下也只是寻常玩笑,并无他意,主上若是随意许亲,于桃狸狸名声有碍,她一心待主上,还请主上勿要误会了桃狸狸一片忠心。”
沈澜君手中金扇轻敲着檀木椅的扶手,听着十一为桃狸狸解释的话语,心中想着若是旁人得了这样的赏赐,或许早就磕头谢恩,趁此机会表露一番对于沈家的忠心。哪有人会这样傻,拒了赏赐不说,还为女子名声考虑,替她说好话在主人面前留个青眼?
他当然知道桃狸狸与十一之间并无什么,说这番话不过是为了逗弄冷脸的小暗卫,再试探一番十一对娶亲的看法,世间男子大多梦想着功成名就之时身旁有红袖添香,仔细算算,若是十一不是暗卫,只怕早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难保不会对此有什么想法。
但为何要试探这个,沈澜君自己也没头绪,只是听着女子的笑闹声,莫名地就想了起来。暗卫大多是沉默寡言,像是时刻跟在主人身边的一道影子,只需要当一个听话的工具,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本就是沈家收容战乱孤儿培养的死士,至于在想什么又有何重要?
就连沈澜君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在意十一的想法,这明显是逾矩了,十一只是暗卫,任何暗卫都要为沈家效命终生,不得嫁娶,他身边不缺武功高强者,更不缺美人,十一算是其中最拔尖的,但那又如何?总归和其他人一样,哪里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也不过就是武功比旁人都高,脸也长得比其他人都好看罢了。
可偏偏他就在意得很。
他听十一说无心嫁娶的时候其实很满意,但又见十一这般为一名女子说话,哪怕明知两人之间并无任何私情,心中也大不是滋味,原本见了十一的好心情此时坏得一干二净,似有一股无名火翻搅着,密密地在心上生了一丛棘刺,扎得人心神不宁。
想不出来,那便不想,许多事也不是非要现在就想清楚,等时候到了自然而然就明悟了,现在只是雾里看花,一切都似是而非,捉摸不清,待过些时日换个角度,兴许就能想个明白。
于是沈澜君调整了心情,随手拣起白卿云肩上被他拨到一旁的黑色铁面,在手中把玩,弯起一双迷人的桃花眼,调笑道:
“我见我那些侍女倒是对你热络得很,哪里知道十一竟然无心婚嫁,还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不知是哪家好姑娘能最终入了你的眼,依你这样貌,若要找个还要貌美些的女子,只怕是天上的仙娥也会自行惭秽……”
一边说着,沈澜君一边将面具覆在自己脸上比了比,不知是因为这面具常年被白卿云佩戴,那独特的草木香似是沁入了冰冷铁质之中,萦绕在沈澜君鼻尖,恍如沉入一片清幽雨雾之中,沁人肺腑,令他手上动作停了停,不自觉地深吸一口,一时陷入恍惚,目露沉醉之色。
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沈澜君思维呆滞了一瞬,脸上蔓延开一片滚烫热意,幸而有这面具遮挡,好叫他还能维持表面尊严,不至于丢了面子。
只是这面具虽然打得极薄,覆在脸上还是局限了视野,将分散的目光收拢,沈澜君隔着面具看着半跪在他身前的白卿云,与寻常男子相比干净得有些过分的白皙肤色,在明亮烛光下宛如温润的白玉,但过分的白了,有时就会显得不近人情的清冷与疏远。
沈澜君的目光划过那优美的眉嵴与鼻梁,最终停驻在光洁的额间久久徘徊,忍不住想起身周女子总喜爱在眉心贴上鹅黄或者殷红的花钿,用以凸显妆容的精巧与姿容的端丽。
他的十一无需妆扮就已如此绝色,只是眉目太冷了些,又常年习武,虽是沉敛冷静的性格,但周身气势已如鞘中寒刃,为本是精致的眉眼添了如霜雪般的凛冽,压住了那极好的容色。
若是能学女子在那清冷眉心中点上一点嫣红的胭脂,用以冲淡那种冷意……
沈澜君的喉结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压住了桃花眼中翻涌的复杂心绪,饰以往日风流肆意的模样,摘下自己脸上的面具,笑着为白卿云重新戴上,食指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面具的眉心处,以一种轻快的语气道:
“幸好我给了你这张面具遮一遮,要不然凭你这张脸,天底下还有哪名女子敢接近你?你当真要好生谢谢我才是,十一。”
白卿云只是抬手整理面具,使之更为服帖,听了沈澜君这话也不辩驳,只淡淡道:
“谢主上恩赐。”
沈澜君:“……”
沈澜君一时哑然,只觉得这句怎么听怎么觉得敷衍,他盯着白卿云半晌,随后好笑似地摇了摇头,笑骂了一句真是木头,手一挥展开金扇,露出玉面侯爷龙飞凤舞四个字,豪迈一笑:
“罢了,今晚好好表现,只要打得好,本世子重重有赏!来人,备上瓜果好酒,我可要好好欣赏!”
待到月上中天,满月大如银盘,月华澄明如洗练,将本该隐于夜色的一切都照得清晰如白昼。俗话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如此清透的夜晚可不适合干杀人行刺一事,奈何雇主那边着实催得紧,再加上戒备森严的侯府今日难得出现一丝空隙,若是错过时机也实在太可惜。
几名侯府守卫约莫是新兵,行为颇为跳脱,连最基本的肃静行卫都做不到,叽叽喳喳地谈一些八卦趣事,隐约透露出第一次当值的意思,守着一处厨房进货的小窄门,侯府夜间守卫是分了三班,许是前夜大多时候并无危险,便将这批新人安排在前夜不重要的地方轮值增长经验。
这处厨房进货的窄门或许是下人用惯了,再加上位于府中偏远地带,毗邻闹市,除非清晨采买菜肉不会开启,因此最容易被忽视,但可以经由此沿着专用小道深入内府,再者若是装扮成下人,哪怕是在这样清亮的夜晚也可以暂时蒙混一二。
若是再推延一日,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好机会。
富贵险中求,他们接下这任务,自是清楚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北平候威望极高,手中能人异士数不胜数,他的独子明面上看着似是只有一支一百人的轻甲卫队,暗地里定是早已安排好武功高强者守卫。
这么多年暗里发生过多少刺杀案件,多少名震江湖的英雄好汉销声匿迹,那北平候世子却从来都平安无事,甚至坊间从未流传过过任何刺杀传闻,如此可见一般。
这帮刺客早已做好了有来无回的打算,只求一旦成功,便能一举成名天下知,纵使最后将面临北平候的怒火致使兄弟几个尸骨无存,也终究算是名扬四海,垂名青史。
这八名刺客做惯了脏活,各种阴私手段驾轻就熟,甚至不需要正面交手,只需要放点迷烟,这群没什么经验的新兵就晕倒在门边,睡得比村里的死猪还要死,他们趁势翻墙,哪里知道门内竟然还有俩人,首领手起刀落就杀了一个。
另一个机灵点,身手也好,见对方人多势众,连试图交手都没有,当即选择逃跑想要通风报信。首领眼神一狠,招呼众人立刻运起轻功追了上去,势必要在遇到其他巡守之前灭口!
他看那毛头小子不过弱冠,跑起来也是气息杂乱,浑然不似习武之人,压根没放在心上,只觉得三两下就足以搞定。哪知这小子看着其貌不扬,脚程却出奇的快,借着侯府类曲折环绕的路径,运气又极好的躲过数次毒镖暗箭,屡次不中,竟一时奈何不得,反而被引着深入府中,来到一处空旷的中庭。
眼看着就要把时间全浪费在这无名府兵之上,其中一性格较为暴躁的刺客被逼出了火气,运转内力提气前冲,越过亭台拐角,正要捅他一个透心凉时,却被一支呼啸而来的羽箭穿透脑袋,连叫都没叫一声,脑浆迸裂,红白之物瞬间喷洒飞溅,顺着箭道被活活钉死在正后方一崎岖高大的太湖石上。
这突然的变故登时令首领意识到他们的刺杀行动早已泄露,正是中了敌方奸计!于是立刻高呼一声“跑!”堪堪挥剑挡下另一支动如青霜雷霆,直取他面门的呼啸羽箭,那羽箭力道极大,哪怕他瞬息间动了十成内力,却依旧被箭身的刚劲力道震得虎口发麻,刀剑差点横飞出去,也不过是堪堪抵偏箭道。
火花乍现,金石碰撞之声响起,箭尖深深陷入一旁的石柱之中,入石三寸,足以见弓手的内劲深厚之令人咋舌!
可惜为时已晚,不过瞬息之间,原本空旷无人的中庭就出现三名身穿漆黑劲装的武者,而那被他们追击的府兵也掉转方向,气息为之一变,手执长剑与另外三人呈四角裹挟之势,逐渐向这只剩七名成员的刺客围拢。
可笑他们自以为是螳螂捕蝉,哪里知道又有黄雀在后?
而更令首领感到一股森然寒意的是,这出现的四名武者中并无弓手,再顺着箭矢袭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在月色之中烟波浩渺,湖面银光粼粼,水气如云雾绕,虚虚渺渺间若甜湖仙境的湖泽水地,一座富丽奢华的楼阁水榭灯火辉煌,将停驻的湖畔渲染得一片金碧相辉,华彩夺目,隐约能听见靡靡丝竹之音,歌尘悠扬不散。
在肉眼目力所不及之处,刀剑生死场之外,灯红酒绿的**乡处,那名一箭便击杀他最剽悍属下的弓手就在那里。
仅此一箭。
只是几个呼吸,首领背部衣物就被冷汗浸湿了,他突然意识到那些没有再出现在江湖上的刺客究竟是怎么消失的,而他又是如何被煊赫声名的吸引蒙蔽了双眼,对坊间流传语焉不详的关于北平候世子身边神秘强者嗤之以鼻,从而在金钱与声名的诱使下踏入了一个必死的陷阱。
他和他的兄弟们哪怕以七敌四胜了,那么那名弓手箭道遒劲足以穿石的利箭就会如影随形,在下一秒取他们性命,而若是要逃,定是也逃不掉,两支箭之间间隔的时间何其短暂,几乎上一箭刚将人钉死在湖石上下一箭就直刺他面门,凭他用了十成十的内力都无法卸掉的箭劲,其他人只需要一个转身就会被贯穿背心。
绝无生路。
站在望台上的白卿云左手放下长弓,一旁的红莺莺手执着琉璃镜做的望远镜比在沈澜君眼前,沈澜君借着望远镜将那惊世一箭纳入眼中,仅一个眨眼间就能跨越百丈取敌人性命,寒铁箭尖撕裂空气的破风声迅疾如一道惊雷,其中似能碾压一切宵小的霸道与杀意足以令世上每一人都心神摇曳,意气飞扬,有气吞湖海之豪情!
沈澜君本是身形懒散地倚在美人榻上,看见此景便坐直了身体,忍不住拍手称快,大声叫好,他虽是对自家小暗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有所耳闻,但平日见了白卿云更多都是使剑,从未见白卿云展示过这般精妙绝世的弓法,心情惊异之余又隐有一种自豪之感。
见白卿云只射两箭便放下弓后,沈澜君侧首,兴致勃勃问道:
“怎么不全杀了?”
此时白卿云刚脱离入武的境界,他戴着黑色面具,旁人看不清具体神情,但浑身气势惊人,恍如出鞘之剑,寒芒骤现,身后几名女侍为这气势所摄,吓得面色苍白。白卿云摇头道:
“若是全都杀了,怕是这出戏会不够精彩,怕扫了主上的兴致,另外新选的十八和十九需要借此机会考察是否够资格,还请主上继续看下去。”
沈澜君挑了挑眉,他有听十二提起过,十一替原先任务失败在任务中牺牲的十八十九处理遗物与焚香祭奠,原先他是不在意这些排行靠后的暗卫生死,但看着十一,沈澜君眸光闪了闪,露出一个笑,道:
“这事由十一你全权操办即可,我还是信你的眼光的,另外原先牺牲的十八与十九俱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只能请严大管家为他们修两座坟茔祭拜,也算是全了这么多年的忠心,此时也需十一你多多费心。”
闻言,白卿云抬头,看向沈澜君凝视半晌,也许沈十一不知,但白卿云知道沈澜君此举是在有意讨好他。他借着面具遮掩勾了勾唇,颇感兴味,随后敛了眸子,半跪在地,行礼恭敬道:
“十一替十八十九谢主上恩赐。”
这一句道谢明显比先前的道谢要充满真情实感许多,沈澜君眼尾微微上扬,唇边笑意加深,他看着跪在自己身前忠心耿耿,面对敌人酷烈冰寒却又有在某些地方十分心软的暗卫,心情像是终于捉住一只白色猫咪的尾巴一般愉悦,虽说眼前的人绝不会是什么可爱无害的小猫,但那又如何?
他的十一在他面前向来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