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君醒时还有些恍惚。
梦里那种遗憾与怅然若失的感觉还萦绕在心头,如春眠时未燃烬的香炉里翩然而起的袅袅余烟,不绝如缕,又如久烹的煎茶,青碧泛绿的茶水中盈满了浸没齿间的苦滞涩意,却因回味太过悠长,令人思绪沉入难得的怅惘之中,难以彻底清醒。
他的眼前残留了梦境的尾音,迷迷蒙蒙,似煮茶时炭炉上朦胧而又不真切的白雾,还是个青稚少年的十一的就这样浮现在沈澜君眼前,又逐渐变为如今青年的模样,令他生出些许柔软情绪,轻轻闭上眼睛。
算了,不论如何,他的十一总是在他身边的。
嗯……十一小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冷,也只是不太爱说话而已,那副小大人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当然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但还是小十一更可爱些。我那会儿满脑子逃课去玩,怎么都没注意到十一那会儿那么可爱?
沈澜君心中感叹片刻,睁开眼睛,眸中恢复清明,他从床上坐起身,有些意外没有看见床边守夜的十一,反而透过半山屏风看见了十二与十三的背影,凝滞的思绪开始活动,沈澜君揉了揉眉心,声音带有一丝清晨起床的沙哑:
“十一去休息了?”
十三觉得有一点受伤,明明他与十二也算是值守了半夜,怎么主上一张嘴就问十一。十二十分平静,恭敬回答道:
“回主上,我与十三是丑时三刻与十一换的班。”
沈澜君“嗯”了一声:“现在是什么时候?”
十二:“正好是辰时一刻。”
也才过了两个多时辰,再让十一多休息会儿,反正与陈傻子他们那帮人定的约是下午的,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沈澜君想到此,吐出胸膛中的一口浊气,令十三传话,叫侍女们进来服侍更衣。
白卿云与十二十三换班后并未立即休息,沈一突然有事找他。他去了暗堂,沈一正站在暗堂门口,魁梧身形宛如门神,鹰隼般的双眸漆黑如墨,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白卿云知道沈一这是专门等着他,他走到沈一跟前,沈一伸出手,手心里有一枚暗红象牙令牌,上面用墨笔刻了一个“壹”,是暗卫总统领的身份令牌,示意白卿云接下。
白卿云扬了扬眉,怎么?这是要升职了?
沈一:“单字暗卫全部离府,由你暂代统领一职。”
一到十的单字暗卫直属北平候,俱为精锐死士,兼具刺客哨探护卫替身等职,鲜少有全部离府的情况出现。
这还真是升职了,虽然只是临时的,就是不知是否还能加薪。
“是。”
白卿云嗅闻到一丝风雨欲来的不平静气息,猜想单字暗卫全部离府也许与前日的刺杀有关,但并未多问,接过令牌,应下任务。
在北平侯府当暗卫,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该知道些什么。
沈一趁着夜色悄然离府,白卿云巡视一周北平侯府各处防卫,确认没有遗漏后方才回了住宿的地方洗漱歇下,天亮时他又醒来,等了片刻后,意外地发现十二十三居然没有来找他。
沈澜君这是转性了?
难得得了个清闲,可惜却并不能休息。
白卿云起床换了一身新的侍卫服,戴上面具,去暗堂里的伙房随意拿了点吃食,随后怀揣着令牌去找严大管家,调整侯府防卫布局以及关于世子殿下出门时的护卫结构,又将分散在外界位置不甚重要的暗卫召集回来,将侯府整饬得宛如铜墙铁壁,连老鼠与昆虫的进出都会受到监视。
毕竟域外苗疆擅于驱使蛊虫,五甲门能够凭借特殊的花笛控制鸟鼠蛇虫,诡秘招式防不胜防。
忙完所有,已近午时,白卿云用冷水洗面,稍微减轻疲惫后略微整理仪容,便往卧花院走去。
此时沈澜君已是醒来多时,正姿势不雅地倚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本安插在涠洲以及周围州县大小官员府内的暗探传回来的消息:
正经的有某某官员与与某某官员在某地做局请客;某某官员收受贿赂……不正经的却占了更多的篇幅:譬如某某官员又往府内纳了一名美妾,而正妻不愿吵着要和那花心的狗男人和离;某某知名文士沉迷养凶猛五彩大公鸡,欣赏大公鸡头戴大红冠一啼而天下白的美姿容,甚至要娶大公鸡当老婆把大公鸡养在自己床上……
诸如此类荒唐事迹看得沈澜君只觉得头疼,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谁谁府中又纳了什么妾,但偏偏又不能不知道。
之前十八十九折进去的沧州州牧吴策一事便是这样,吴策之所以能请到武功一流的苗疆高手,便是因为他新纳的最受宠的小妾是一名苗疆女子,而这名苗疆女子的亲爹是苗疆内部一名地位不低的人士。
沈澜君合理怀疑这是苗疆那方想与琅亲王搭上的线,若是当初这条情报引起重视能再仔细分析的话,十八十九也许就做足防备,不会轻易失败以致于暴露身份,引来前日的刺客。
沈澜君重新复盘整件事的起因经过,觉得自己处理事情尚欠火候,过于莽撞且欠于思虑周全,虽然暗卫仅是沈家培养出来的工具,但也耗费了无数心血与资源;而且十一似乎也很关心手下的这些暗卫,看似冷心冷清,却有些难得的心软,难免物伤其类,与他生出嫌隙。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无意识地考虑十一的看法,只是隐约觉得这样更好一些。
翻完那些传回来的消息,沈澜君将其扔到一旁,脑中梳理杂乱的信息,懒洋洋地伸展躯体,意懒情疏地歪倒在榻上,头上的金玉莲花冠也有些歪斜,束好的发髻略有散乱,一幅浑似没了骨头的惫懒模样。
此时十二通报十一来了,沈澜君也丝毫没有起身的想法,见白卿云进来,沈澜君勾唇露出一个笑,指了指桌上,懒散道:
“十一,来吃德芳斋大师傅做的金丝酥饼,红莺莺专门把人请到府中做的,味道还行。”
白卿云目光扫过满是书籍纸页凌乱狼藉的桌面,看见在沈澜君趁手处有一套莲花荷叶形的碟子,里面盛着各色样式精巧的点心,他对甜食不感兴趣,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淡淡道:
“谢过主上,属下不喜甜食。”
沈澜君他知白卿云的性子,也没勉强,便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脸,白卿云见了便将脸上戴着的黑铁面具摘下,沈澜君满意地笑了。他也不急着说别的事,半支起身子,招手示意走近些,轻车熟路地用指尖拈住白卿云的下巴,细细端详片刻,然后抬起手,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抚过眼下不明显的青影,问道:
“十一昨夜没休息好?瞧瞧,这都泛青了。”
问这话时,沈澜君眸色渐深,晕开了一片不明朗的阴影,眼瞳似琥珀剔光的暗面,仅在边缘镀了一层流动的光弧,而阴影最深处映出了白卿云的影像,那影像朦胧着,随着沈澜君目光的移动而逐渐清晰,愈发深邃。
这样的氛围着实有些古怪了,模糊了主仆之间应有的边限感,白卿云心中生出一丝兴味,面上却微微蹙眉,状若不适应沈澜君这般动作,却遵守着暗卫应有的本分,以及不明同性之间这种行为究竟有何意义而忍耐着没有避开,垂眸答道:
“沈一昨夜离府,命属下暂代统领一职。属下重新排布侯府内守备布局,并召回在外的大部分暗卫回府中护卫。其中三十二与……”
沈澜君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落在了眼前人的身上,脑中思维发散。
那张清冷俊美宛如九霄谪仙的面容蹙眉时也显得格外好看,像是一枝被霜雪压折的琼花玉枝,于断裂处剥离出一线晶莹色泽冷冽的风骨,偏偏又因有所顾及而不得不忍耐着,愈发使人心中生出摧折与亵玩的暗昧心思。
沈澜君发觉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不对,偏偏又贪恋着不肯移开目光,像是中了魇术一般痴迷地凝视着十一的面容,他脑中想起了前一晚的兵荒马乱,想起了他想令十一唇上涂上胭脂,然后他就像个花花公子一般,去吃十一唇上的胭脂……十一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很清冽幽静的草木香,定能中和掉胭脂那过分甜腻的花香,只留清口的甜味。
他盯着白卿云说着枯燥事项那不停张合的嘴唇,渐渐被夺了心神,那是很淡的粉色,宛如被被春雨打湿未开的芙蓉花清透的浅粉,沈澜君的手按住了白卿云的肩,潜意识中就预备着人逃离。
他不自觉地前倾身体,靠近白卿云,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近了,近得沈澜君鼻间已然能闻到那清雅的草木香,夹杂着雨水湿润的气息,还有另一名男子皮肤表面的热意,共同构成了乱花迷人眼般惑心的迷障,笼着沈澜君的思绪无限下坠,坠入那无可翻覆的深渊。
此时一声略带迟疑的“主上”在沈澜君耳边响起,有如平地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沈澜君顺间惊醒,他的眼中映出了十一惊讶与诧异的神情,他自己也觉得惊愕,随后他猛然意识到他现在与十一之间的距离超乎寻常的近,近到仅差几毫厘他就能亲到十一的脸,若非十一微微侧脸错开,只怕是早已……
电光石火间,沈澜君定下心神,他面上露出若无其事的轻松笑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与白卿云拉开距离,笑盈盈的,似是发生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插曲,略带玩笑之意道:
“怎么?十一这就生气了?我也不过是想仔细看看十一是否还瞒了些什么,要不然我不问,十一就不答,你说是不是?”
他甚至于心无愧地诿过于人,反过来指责是白卿云的错,这样就可以分散白卿云的注意力,借此掩盖自己的异样。
白卿云自是不会被这样的把戏骗住,但他不会去质疑,也不会去提醒,只是看了沈澜君一眼,那一眼竟逼得沈澜君一瞬间有些心虚。他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得极快,“咚咚咚”地拼命撞击他的心口,像是要撞破肋骨直接破胸而出,沈澜君只觉得自己哪怕是少年时第一次上战场,与马贼厮杀时都没有这般紧张。
白卿云装作相信了沈澜君这般话,面对沈澜君的倒打一耙也给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沈澜君此时自己心里都乱得要命,心脏跳得他都快以为会被十一听见了,无非是强作镇定罢了,根本没心思去纠错,假装接受了十一的解释随意应着,找了个借口将人支了出去。
待书房内只剩沈澜君一人,他方才强撑的镇静一瞬间就溃散得一干二净,脸上弥漫起一阵火烧般的滚烫热意,似有一只手拈着他的那颗心在指间翻来覆去的腾挪,定要瞅个清楚方才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的一幕幕在沈澜君眼前,如同一群蝴蝶般旖旎的烛光透过杯盏里盛满的美酒,自波光诡谲的倒影所折射出来的光怪陆离、引人生出缠绵情丝的幻梦,哪怕是初识人事的少年时期懵懂的春梦也未曾有其惊心动魄。
他怎么会……怎么会对十一……他到底是……
在遍地狼藉的慌乱与难以置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后,沈澜君更多的反而是茫然,他不理解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古怪的事,虽说他一直知道十一貌美,可十一他……他与他一样都是再清楚不过的男人。
两个男人……怎么可以?他怎么会……怎么会对一个男人产生那种古怪的念头?
虽然他喜好美人也承认十一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可十一是个男人。
莫非他脑子有病?
不,等等,男人……虽然他小时候不小心在十一换药的时候看见过十一的胸膛……但、但是……大多数自小习武的女子也都身形精壮肌肉结实……
他小时候就一直怀疑十一是女扮男装,直到那次看到十一胸膛时才确定十一真是男性,可那时他也还是小孩子,十一也才十五岁,也许十一那时压根就没发育?
沈澜君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理智上他认为十一确实是男性,可情感上又让他纠结万分,但与其怀疑自己脑子有病,不如先怀疑十一的性别,万一……那个呢?对吧?
虽然十一比他还要高半个头,武功也比他高数倍,但习武的女子比男子高也算正常情况,这也不是什么很难接受的事情。
沈澜君打定了主意,他揉了揉脸,让脸上那恼人的热意消散,然后他轻咳一声,莫名有些没有底气,心里还有些发虚。他挺了挺胸膛,有摸了一下心口,确定自己的心脏不会再像刚刚那般发疯似地跳动,于是沈澜君多了几分信心,镇定道:
“十二,去叫十一进来。”
他还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
“我有事找他。”
十二侧头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白卿云,白卿云对十二点了一下头,径直推开门回到书房内。
白卿云先是当着沈澜君的面摘下面具,沈澜君一瞬间想移开眼睛,又觉得这样太奇怪了,显得自己平白无故十分心虚的样子,于是他定定地看着白卿云,迟疑了一瞬,道:
“十一,你……”
沈澜君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嗓音:
“你悄悄告诉我,你不会其实一直是在……女扮男装?”
白卿云:“……”
两人对视良久,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话。
“?”
一片寂静中,两人脑中齐齐浮现了一个问号。
白卿云也被这离奇的问题给惊了一下,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沈澜君绕来绕去,又绕回了最初的最初——他第一次与十二岁还是熊孩子的沈澜君见面时,沈澜君就一直觉得他是女孩子。白卿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怀疑沈澜君是不是已经被自己刺激得脑子出了问题。
望着沈澜君沉稳中夹杂着期盼眼神,白卿云面无表情,平静而又淡定道:
“不是。”
白卿云顿了一下:“沈一,沈二,还有沈十二可以确定。”
沈澜君一瞬间差点撑不住,他捏了捏眉心,呼出一口气。
不是……好吧,这是当然的,选拔暗卫可是要验明正身的,沈一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可既然十一真的是男的,而他又对十一……莫非当真是他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沈澜君掩饰住内心的失望,而这失望说不清楚是对十一确实是男人失望还是对自己脑子有病失望,抑或是自己居然对一男人产生奇怪念头而失望。他面上随意地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随口一问,随即唇边扬起一丝笑:
“也是,是我自己想多了,十一,别放在心上。好了,去叫碧鹊她们,马上就要中午了,下午还和陈秋平他们有约。”
在白卿云出去后,沈澜君抬手覆在眼前,遮掩了自己的真实情绪,书房内空气压抑得近乎沉寂,连呼吸也至弱不可闻。半晌,沈澜君轻轻地笑了一声,自嘲道:
“沈澜君啊沈澜君,你到底在乱想些什么?”
今天还真是在十一面前丢脸丢大发了。
躺平失败了唉
去上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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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