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秋承尧身骑骏马,慢慢追赶着马车,在车窗处低下身,说道:“二姐姐我错了,你就别生我的气了。”
秋妙菱坐在里头不愿搭理他,只是听着各路小贩的叫卖声。
她侧身从随行的囊中取出一个木盒,将它敞开:
里面躺着的是一支金簪。
那只金簪流线微曲,镶嵌着月牙形状的玉石,碧绿的鸟儿栩栩如生,缨上的玉石也琳琅作响。
秋妙菱很是珍惜这金簪,将它紧握放在胸口。
这支金簪对她意义非凡,她总会将这根金簪取出,当做宝贝似得瞧着。
那时在江南,秋妙菱因病重养在屋里,足不出户。
外祖母见她的病久久不见好,便找了个赫赫有名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掐指一算:“恕在下直言,二小姐乃仙子降世,而凡人之躯又配不上仙人的三魂六魄,所以咱家二小姐命格太过脆弱,活不过二十五啊。”
外祖母一听一拍大腿,险些哭昏了过去,“那怎么成啊!”
“倒是有破解之法,要知这世上最不朽之物,便是金、银、玉、石,历经千年不易腐化。小姐这身子,若是用金银堆砌、玉石养身,必定能韬光养晦、长长寿寿,安享百年,反之,若是离了这些东西,定会活不长久,就算治好了病,也是“治标不治本”,日后也定会意外身亡,甚至可能连累全家。”
自那以后,外祖母便每天想着法子讨来名贵的物件,挂满她的闺房,首饰也是成批成批的买,连枕头都是玉做的。
也辛亏,自家的财力匪浅,承担得起。
但这还不够。
算命先生说,还需一物,用来“寄魂”。
所谓“寄魂”,就是让秋妙菱挑出最喜欢、最和眼缘的昂贵首饰,随身携带。
外祖母立马买来几箱宝物,随她挑选。
秋妙菱都未瞧上,但最后那一刻,独独看这根金簪发了痴。
外祖母当即就把这根金簪送予了她。
她本是难得一笑,那时却笑得格外开心。
也不知是看上了这惟妙惟肖的手艺,还是别的什么。
后来,秋妙菱得知这金簪的手艺,正是出自靳昭之手。
那时他还是刚白手起家的小掌柜而已,江南就遍地是他的传闻了。
她从他人口中得知,靳昭品行不端、锱铢必较,对下人还格外严苛。
自此对这人没了念头,只觉得他是个手艺不凡却作风糜烂的财主、暴发户,想来甚是无趣。
可是前世,就在这条靠近江岸,归家的通天大道上,她第一次见着本尊。
秋妙菱始终记得,她掀开车帘,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高挑的身影伫立在蒙蒙细雨中,眉眼透露的是冷漠和疏离。
谈吐间,不似其他新贵的嚣张肤浅,而似字字如金的言行。
从她眼中看来,他非外人所说那样恶劣。
所以,她也是头一次对一个人这样好奇,一下便陷进去了。
对他是一见钟情么?
秋妙菱承认,靳昭的容貌外形都是极好的,可这世间真的有一见钟情么?难说。
她只知动心了,就是动心了。
“二姐姐!求你了,理理我吧。”外头传来秋承尧的叫怨声。
秋妙菱的思绪被打断,睁开双眼无奈轻语:“城里不比野外,马儿能任意驰骋。街道上处处是人,小心撞到自己。”
秋承尧乐了,“这么说,你原谅我啦?!好!那我听话!”
秋妙菱因昨夜之事,一宿未睡好,现已是精疲力竭。
突然又忆起家中情况,便更加头疼。
从幼时起,亲娘慕容姝就对她就极其冷漠。
不,倒不如说是厌烦。
她也不知是为何。
但养母慕容姒教她事事隐忍,体贴待人,所以对于慕容姝,秋妙菱一概忍让。
现如今,重活一世,秋妙菱看待事物随和了许多。
但再经历一次难免心有余悸。
还记得,她幼时第一次见到慕容姝,觉着她亲切,便想着要和她亲热,贴了上去。
没想到,慕容姝竟狠狠将她推倒在石阶,小腿上被锋利的碎石磨出长长的一道口子。
如众人所说,秋妙菱是个病秧子。
但她不怕死。
唯独,怕极了慕容姝。
那时,养母慕容姒刚离世,秋父觉着慕容姝照顾不了秋妙菱,如今还出了这档子事儿,自己一粗狂人又不便照顾这朵娇花,只好安排她去江南姑苏,交给她外祖母来养着。
秋父也是个要强之人,慕容姝不然,两人极其不对付,立她为正室也是为了堵住家中祖母的嘴。
两人日日见日日吵,从未消停过。
自养母慕容姒离世,秋家家中不和,已是全汴京城,人人皆知的笑柄。
秋承尧将马停下,直直奔向府邸,高声喊道:
“二姐姐回来了、二姐姐回来了!我把二姐姐接回来了!”
应怜扶着秋妙菱下了马车。
还未落脚,就能听见秋戍匆忙赶来的脚步声。
秋戍木然定在门口,险些打了个踉跄。屏气一瞧,竟真是自己的宝贝闺女。
他双唇微颤,涕泗滂沱。
便是年少时曾意气风发在战场待了多少年,打了多少年胜仗,此刻也是忍不住喜悦。
秋妙菱更是说不出话来,轻抿着唇,滴滴泪珠夺眶而出。
她试探着唤了声:“阿爹?”
秋戍恍如大梦初醒,快步奔向她。
秋妙菱也提着裙摆急速向他跑去,一把钻进秋戍的怀里,泣不成声。
“阿爹!”
“颦儿!”
秋戍唤起秋妙菱的乳名,紧紧搂住她,安抚似得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自己也不免老泪纵横。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啊。”
“嗯!”
他将她拉开,细细端详,不由叹道:
“怎的还是这样瘦啊?”
“主君和二姑娘总算是见着了。”
一位老嬷嬷抹着眼泪,又笑着脸调侃道:“可快回屋子里吧,这要让旁人看到两位哭成这样,保不准在背地里怎么笑话呢。”
下人们也围成一片。
好奇观望着他们从未见过,明眸善睐的貌美二小姐。
“外面风大,你身子本就不爽利,咱们还是进去聊。”
秋戍轻缓地用袖口为秋妙菱擦拭眼角悬挂的泪。
秋妙菱破涕而笑:“嗯!都听爹爹的。”
众人神采奕奕,成群结队进了院子。
入门院中甬路相衔,山石与翠绿的植物点缀,高墙环护屋檐高耸,四面游廊长长,正对着的就是主厅。
此福地是秋家三代忠良,代代传下来的,与秋妙菱回忆里的模样逐渐重叠,竟是一点儿没变。
一位身穿深绛色衣裳,气质雍容华贵的妇人不紧不慢踏过门槛进了厅。面上既没笑也没怒,让人捉摸不透。
她便是秋妙菱的亲娘,慕容姝。
下人们搬来木桌,各路女使们又把菜肴一道道摆在席面上。
主人家们一一落座,只留下几个贴心的丫头在一旁静候。
从小,秋戍就见不得秋妙菱受一点委屈,对她宠爱有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秋妙菱也不是恃宠而骄的性格,所以更是讨他欢喜。
而今七年未见,更是如获至宝般,甚至都舍不得挪开眼,生怕一个不注意,她便消失了。
“刚要送你去苏州时,你才十余岁,现在竟这么大了。”
秋戍万般感慨,摇头叹息,“还记得,你儿时发病痛苦时,便会避开下人,躲在偏僻的小院里偷偷抹眼泪,你娘亲将府里翻了个底朝天,才将你找出来,那时我和你娘亲都心疼坏了。也不知,你这憋屈的性子在那受没受委屈。每每想到这,就后悔不已,竟然狠心将你送去苏州,我……我……”
愈说秋戍就愈是酸心,后来哽咽得说不出话。
慕容姝神情不悦,放下筷子,轻咳了几声。
不正因她照顾不了秋妙菱,才害得这对父女分别七年的么。
想到这儿,她就坐卧不安。
秋戍瞥了她一眼,又故意忽视,转头轻声慢语问道:“你在外头待得那些日子,可好啊?”
秋妙菱望着面容憔悴的老爹,又忆起他多年前器宇轩昂的模样,好不威风。
只七年间,黑发便转白发,青年时的风范也被岁月与丧妻之痛磨平了棱角。
她心中更是难受,却也劝慰道:“爹爹,外祖母待孩儿很好,孩儿也不曾受过委屈。”
“好……那就好啊。”
秋戍长长的叹了口气,又偏过头去偷偷擦泪水。
“大姑娘到了。”女使婆高声传唤道。
闻声,秋妙菱徐徐站起身。
抬眼一看,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慢行而来:
她身影窈窕,穿着明艳的桃红色衣裙,发髻规规整整的梳了上去,眉宇间却又透露着英气,傲而不媚,娇而不艳,十分惹眼。
这位,是她的亲姐,秋婼清,长辈们总唤她为“娇儿”。
“大姐姐好。”秋妙菱行了一礼。
秋婼清也回了一礼,但并未开口讲话。
秋戍面色却不好看,严声训斥道:“娇儿,你怎来得这样晚?你妹妹回来了也不知道出门接应,你是怎么当这个姐姐的。”
“我……”
秋婼清本想争辩,缓了口气忍住了,莫名看了秋妙菱一眼。
姐妹相见,原本是其乐融融之事,可气氛竟尴尬了起来,两人各自生疏,缄口不言。
此举,更是让秋婼清起了几丝怨气,她看向自己的母亲慕容姝,打了个眼神,显明了不乐意。
半响后,才听她服了软:“是女儿不好。”
“好了好了,如此一来啊,咱们一家算是团聚了。”
慕容姝见秋婼清落了难,这才立马上前,笑了笑把话题岔了过去。
秋妙菱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但也紧忙微笑应和,又将席面上的一双筷子呈到秋戍手上。
“阿爹快快用饭,一会儿都凉了,伤胃。”
她儿时便不似其他同龄的小姐公子能随随便便出去耍玩。
即便之后可以在学堂识字学书,也因性格孤僻不喜表达而被孤立。
所以秋妙菱是个不会说话的,只好用此等法子让父亲转移注意,别再刁难这位“刚见面”的姐姐。
秋戍一个草莽之人,自然看不出女儿家的心思,欣喜点头念叨:“好好好。”
只是吃着吃着,他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嘟囔:
“唉……若是姒儿还在,看到这些该有多好,她该多高兴啊……”
氛围更加沉默,无一人吭声,只听得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围在桌旁几人的呼吸声。
秋妙菱则是佯装平静夹了口素菜在碗里扒来扒去,好一会儿才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