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映竹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姜念下午在长公主日记里看到的那句话。
那句关于评价“众生平等”的词。
谬论。
姜念有些恍惚,她抬眼看向对面的萧映竹。
热气腾腾的菜品隔挡住了彼此的面容,连那平常能敏锐感知到的视线,都显得有些雾朦。
她没判断出萧映竹那句话里的意思。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她应当先确认萧映竹对有关“平等”话题的看法。
先前几次谈及到百姓与将相,萧映竹给出的判断很出乎她意料。
但这毕竟是个封建的社会,她不能将自己千年之后的看法带到这儿,让这里的人们去理解去行动。
姜念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哪里,就应当要遵循哪里的规矩。
即便这儿的规矩在千年后已经不适用了,但在这个时候,既然帝王仍在使用,并且还能保持民生稳定,那么它便是合适的。
她应该要确认萧映竹的话吗?
刚刚活络的场面散去,姜念一时沉默,有意识的错开萧映竹望过来的视线。
“是。”
想到寿赞当年引起的纷乱,她又接着道。
“但并不是…有关于朝廷之事。”
意有所指,姜念想表达的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想去管其他事情,她只是想在与萧映竹合作这件事情上,是平等的。
不是像那无意识的木偶,任由主人牵着走。
萧映竹在对待自己设定的计划上,从没有辩解的余地。他一直是将所有的计划全盘掌控在手中,不容有差错的。
如今他这样问了,已经算是网开通一面了。
就像是习惯处在高高在上的神,忽然大发慈悲,向下瞥去一眼,随意关心关心自己脚下的子民。
……不过以萧映竹的性格,他倒是不像神。
这形容还是有些剑走偏锋了点。
姜念收敛起心里的思绪,在餐桌前等了片刻,未得到他的答案,转头往对面看去。
萧映竹垂着眼帘,在思寻一些事情,末了才抬起头,看了眼姜念。
那双平日无多笑意的眼眸,此刻更是如黑潭般沉暗,极具压抑着眼底里的情绪,让姜念窥及不出分毫。
与此同时,和那双眼眸对视久了,略微不安的心绪也似被平抚了下来,脑海里纠缠纷杂的线索又可以开始慢慢理清了。
萧映竹与昌德帝是一方,但从细枝末节上看,他和昌德帝之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偏差。
他会对自己所提出的这个反对意见有何看法?
本身她的身份就有点微妙,毕竟不是随便可以坦白的底牌。
而且这个底牌,在这个时代里,已经有人先用过了。
寿赞所引发的事情,现在她还过目不忘呢。
只当庆幸前几次试探时,都未透露分毫。
—
屏风外的人们忽然喧杂了起来,像是对突如其来的未知人物议论纷纷,嘈杂声打断了萧映竹欲开口的话,姜念怔然的转过了头。
那旁议论纷纷的人们的说话声离这儿甚远,只能听到一些零碎的字眼。
“……有生之幸,能受到您的招待。”
“自然,自然,我们定会去的。”
“——不知,您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几句话里都未指谁,但联想起先前那赤门知府对待孟峥的语气态度,那么现在屏风外的人,也就不难猜了。
姜念转头与萧映竹对视一眼,暂且抛下方才的话题,直接询问道:“需要我出去看一下情况吗?”
萧映竹此时的身份敏感,出现在这里很大概率引人非议,并且一旦露面,之前的遮遮掩掩也就白遮了。
现在能出去看情况的,也就只有名不见经传的她了。
萧映竹微微颔首,没多交代。
“小心。”
“我知道了。”
姜念没再这儿多停留,拿起面纱遮了面,往屏风外那条并不显眼的小道走去。
—
那群人的前面空出了一大块场地,站着一位显眼的人。
凭他的衣着与言行,和他人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应当就是那位在今日言谈上所说的。
那位被萧映竹有意调到这儿的五皇子——孟尧。
孟尧年龄不大,看样貌甚至比姜念还小。
但站在那儿和他人说话的模样,倒是一眼能看出来,是从小都被溺爱的骄矜模样,有种特意拿捏出来的不自然感。
看上去不把他人放眼里。
姜念退了几步,隐藏在外边的人群中,她个子不算高,在人群中甚为娇小,因而没多少人注意到她。
前面站在那片空地上的孟尧似不知这场地上还有他人,正在矜傲的发表演讲。
那堆砌辞藻的话语让姜念听得头疼,还没在人群后面多站一会,就感觉像是回到了高中时期,听着校长那样讲着白开水般枯燥无味的内容,让人昏昏欲睡。
周围欢欣雀跃的人们和姜念的厌倦形成了分明的反差,姜念大概将孟尧所想传达的消息听了个大概,便从一道装饰用的屏风后褪去。
其间她注意着他人的动向。
孟尧这人的做派很大,很有表演人格,有种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必须看向他的气派。
因此想巴结他或是欲求从他这儿,能得到些赏识,以便好升官的人们都努力的想让自己被孟尧看到,一各个都蜂拥向前,争先恐后的急着靠近孟尧的位置。
“……”
姜念对这种做派无感,不是很适应这种热闹嘈杂到耳朵疼的场合,感觉到下一波欢呼就要来临,立即加快步伐,重新回到了方才的那处偏僻之地。
说实话,在屏州时,是不可能见到这种因一个人而极其热烈的场面的。
正常情况下,见到颇有权势的人,都应当以礼相待,自守其位,而非吵吵闹闹地往前奔。
姜念总有种环视回到现代,然后到了看明星或者名人的地方。
这种时空交错的差异感让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儿呼吸困难。
—
好在回到萧映竹所选的那处窗下,外面的喧杂又与这里无关了。
姜念嗅到窗外雨后的清香,那郁结在胸里的闷气瞬间散去,整个人又舒缓了下来。
“怎么样?”外面的情况。
不知道萧映竹有没有见过孟尧与他随从们宣扬自己言论的奇怪场面,姜念犹豫了一下,先转了个方向反问他。
“孟尧——是不是受过谁的影响?”怎么有点不像是古代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姜念这话一出,萧映竹即了然。
“你是指他总能不遵循走寻常路,喜欢‘贴近民生’?”
这词用的可太妙了,姜念没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想到方才所见之景,神色有些无奈。
“是,我没见过——”这样奔放的场面,和其他人的作风实在是太不合了。
在言谈上,他们提五皇子的时候,都蹙着眉,孟峥当时心情还很不愉悦。
恐怕是孟尧这一行为让他们觉得麻烦。
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总是摸不清楚他们的下一步会怎么做。
虽然孟尧的心思很好猜,也很好预测,但天天整这些夺人眼球的事儿,行动起来总有不便的时候。
“——这样子的场面。”
姜念犹豫了片刻,最终把‘难评’两字咽了下去。
实在是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了。
萧映竹面色倒是平淡,对孟尧的这个行为似乎是看到了好几次,已经不见多怪了。
他把后面呈上来的水果放在姜念面前,示意她拿,接着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你是想问,为何陛下对他的做法加以管教?”
“——”就是这个意思。
姜念点点头。
这句话实在是太不好说了,毕竟不管怎么样,那都是皇家的事情,她没有过问的权力。
好在萧映竹看出了她的不解之处。
“——因为寿赞。”
萧映竹支着头,神色散漫,像是回到了在‘渡船’的那一时期,两人还没有闹矛盾时的自在模样。
他目光越过姜念的身后,虚无焦距一点,带着若有所思。
“当年寿赞和长公主相处过密,留下了许多手记,其中有描绘他那个时代的场景。”
“有些手记没有及时销毁,留到了郡主那里。”
“五皇子——”萧映竹像是在理清他们之间的关系,顿了顿,才继续道,“和郡主有些‘渊源’,因此从郡主那里看到了。”
看到什么?
描绘现代人如何围观名人的场面吗?
姜念不知道摆出什么神情来面对萧映竹,此刻她的神色一定很微妙,因为她从萧映竹那沉黑的眼眸里看到了点儿零星的笑意。
“……这样吗?”
没料及是这样的事情,她过了片刻才回答,顺便把自己和寿赞所来的那个时代撇清。
“真是奇特,我从未想到是这样的光景。”
“所以五皇子是在仿照手记上所说之事?”
萧映竹平淡道:“嗯。”
一般皇子的作风会代表到皇家的颜面。
昌德帝会让五皇子搞这么浮夸的事情,真的很出乎她意料。
但更出乎意料的是,那些贵族竟然真的会去适应五皇子的做法,甚至各个都效仿。
或许这就是权力威望的体现,只要有求于五皇子,再惊骇世俗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姜念思索了一下,想起苍郡目前的疫疠事态,对孟尧刚刚提出来的事情感到些困扰。
“他刚刚所说之事,是指在花朝盛会上分发一些‘惊喜’。邀请那些贵族前去。”
“目前苍郡的疫疠严重——真要放任他们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