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是个不大好的天气,阴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连吹来的风都让人不适。他抱着画本回家,刚进房间就看见自己的母亲在房间里被一个五大三粗、及其油腻的男人搂在怀里,他看见那个男人被秦正的一发子弹穿透了胸口,血瞬间染红了何曼最为喜欢的被褥上的绣花,看见秦正愤怒的扯着何曼的头发一路拖进后院里,看见何曼满眼的恐惧和失望。
她一遍一遍的申诉着她没有,她什么都不知道,到最后声嘶力竭实在喊不出来,也没有人相信她,她只能趴在地上,凌乱的头发和红肿的侧脸都透露着她的不甘和无奈,她看着站在那里,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的秦招司,听见秦正骂了她一句贱货,听见他手里子弹上膛的声音,那一刻她才真的明白,没有余地了。
“招司,转过身去。”
何曼笑了笑,朝秦招司开口,那语气像极了她同秦招司说豫园时光一样温柔。
可秦招司已经吓傻了,只呆呆的站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动作,他听见何曼的话,也想那么做,可他的身体好像被定住一般,僵硬得像块生铁,动弹不得。
“招司……招司……要活下去……”
子弹穿透何曼的脑袋,鲜血溅得好远,秦招司觉得那些血好像全溅在自己脸上,颤抖着手去擦拭自己的脸,可又发现自己脸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到后来眼前一黑,自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秦招司是被一通冷水激醒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趴在秦家的大门口,身上的衣物已经全部湿透,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地上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最后还是因为没有力气,又狠狠跪倒在地上。
“杂种!”
这声音是从秦正嘴里发出来的,这让秦招司十分茫然。
“下九流行当里爬出来的货色,怎么洗都不会干净。”
赵月琉站在台阶上,从上往下俯视着他,高高在上像个不得了的大人物,嘴角上扬的弧度却怎么藏也藏不住。
只是这一眼,秦招司就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下九流货色?三姨娘您多干净啊。”
身体没有力气,手脚都已经不像自己的了,可秦招司还是咬了咬牙站了起来,虽然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但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傲气还是让人感到一丝诧异。
“您自以为出生好样貌好,连心思都比别人多几分,到头来呢?还不是被人称唤秦三姨太,说到底你依旧对所谓下九流货色费尽心思手段,你看不起她也恐惧她,本质上来讲你和下九流货色并没有区别。”
话音刚落,赵月琉几乎是飞奔着下了楼梯,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打在秦招司的侧脸上,这巴掌打得极重,让本就手脚无力的秦招司狠狠砸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脸也火辣辣的疼。
好。极好。
打得这样重,看来他说的话直戳赵月琉最说不得的痛处。
秦招司这么想着,也就真的不在乎脸上的疼痛了,抬头直勾勾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得赵月琉后背有些发凉,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孩子会有的眼神,越看越是心里发怵,干脆朝秦招司吐了一口唾沫转身上了楼梯,站在秦正身后不再言语。
“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不干净的东西,从今天起滚出秦家,以后你是死是活,都跟老子没有半点关系!”
秦正想来是气急了,说话都有些颤抖,倒是秦招司异常冷静,冷静得不像是个孩子,不哭不闹从始至终连表情都没有变过,可能是在何曼死的那一刻,他也死去了。
“多谢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秦招司艰难的爬起身,朝前路走去。
九岁的孩子,没哭,没怕,没回头。
秦正是什么人物,怎么容得下自己有一处不好,当年他挂了红结娶了何曼是上海人尽皆知的事情,现在何曼死了,他对外只说病故,丧仪照映浩浩荡荡的走过上海街道,没有一丝避讳。
出丧那天,秦招司站在天桥上,透过熙攘的人群,远远看了一眼乌黑的棺木,只看了一眼,又钻回了天桥的桥洞里去。
这些日子,他一直躲在桥洞下窝着,偶有几个花子想来争一个落脚点,看见秦招司小小年纪还是于心不忍的走开,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还是秦正送给他的一块洋怀表,被赶出秦家后,他就索性找了间当铺换了两三枚银元揣在怀里。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之间还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只晓得能省则省,虽然揣着几个银元却也不怎么敢花,只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几天下来统共也没吃什么东西,一个馒头掰成两半来吃,就这么熬着,熬了小半个月。
秦正本以为自己处理得明目张胆,干净利落省得人猜疑,结果后来倒不知是哪里透出去的闲话,丧礼后才半月,何曼偷人被秦正亲手了结这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添油加醋后,好似人人都在现场看到何曼是如何被秦正一枪崩了脑袋一样没头没脑的传。
这事本是坊间闲话,背地里瞧秦正一个笑话,当面照样秦爷长秦爷短的叫得亲热。秦正本不知道这些事已经传开了,还是那天茶楼里约了大买卖,本着早些赴约,给对方留个敬意生意也好做些的想法提前到了茶楼,好巧不巧还没转进自己雅间就听见里头早早就有人在场,正拿他这事寻开心。气得秦正险些一口乌血没涌上来,干脆生意也不做了,着急忙慌的回了秦家,后又赶紧使唤了人去打听,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才知道这事早就传烂了,整个上海,上到各界有脸面的人物,下到街上卖包子的商贩,人人都能说道几句秦正顶了绿头帽,秦正听后差点没直接气死在家里。
缓了口劲,就赶紧招呼人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仆人,几房太太全叫到厅前准备训话。
赵月琉那时正泡在麻将馆里输得个彻底,正不痛快,又被丫鬟匆匆忙忙的劝回了家,心里本来就窝着火,脸拉得老长。可到家一看,可了不得了,一屋子大大小小在厅上跪了一地,几房太太更是跪得老老实实腰都不敢多高几分,赵月琉眼珠子一转才反应过来,坏了,这是出大事了。
“秦爷,这是什么架势啊?”
虽然心里发毛,可赵月琉还是要装的没事人一样故作姿态,其实心里早就把自己做的什么事上上下下不知过了几遍,想了半刻横竖不过就是何曼那事,那男人死了,何曼也死了,死人的嘴是最严的,死无对证的事她怕什么,这么一想倒是凭空多了几分底气。
“过来。”
听到秦正叫她,卸了外套就往秦正身边走去,赵月琉一向骄纵,平日里秦正也卖她脸面,她没多想,顺势坐在了秦正身旁。可没想到,她屁股前一秒刚落下,后一秒秦正冰冷的枪口就抵在她脖子上,这只枪杀过人,子弹穿透的也是一个女人的脑袋,那是她眼睁睁看着的。只是一瞬间,赵月琉就从头顶凉到了脚趾,汗毛瞬间竖立,恐惧感蔓延着她全身上下的细胞。
她不敢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开口说点什么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发抖了,牙齿不受控制的上下撞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勾出一个极难看的笑。
“秦……秦爷这是……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