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声色,温影杳眸中一动,立刻明白身后之人定是乌虔。
碰巧滴落的蜡泪掩饰了他的暗中逼近,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当真是难以提防。
温影杳转过身去,对上那双俯视自己的漆黑眼睛,瞳色比周遭静止的夜色更暗,却给她如火如炬的错觉。
“你竟跟踪我到洛州?”她神色严肃起来。
“少自作多情。”乌虔哼笑一声,“我也很忙的。”
温影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缄默不语。
她本以为乌虔是故意来搅乱她行窃的,难不成真是巧合?可洛州距苍都足有一日半马程,他一个北姜人,来南苍的地方州县作甚。
“这里也有你要找的东西?”
“自然。”乌虔微挑了下眉头,扬起了手。
手中握着的,是一本书名模糊的图册。
幸亏不是她要找的账本。
“不过巧得很,我来这里,恰遇温小姐你芙蓉帐暖,真是好一把美人刀。”
“与你何干。”温影杳全然不理会他口中的讥讽,想要绕过他,继续查找下一列书目。
“你这招美人计,竟对什么人都用?”乌虔挡住她的去路,将人笼罩在白烛的光晕里,未了却自嘲一笑:
“不过还真是次次灵验。”
少年锐利的眼眸上下扫了她一眼,不由得想到方才的场景。
他从窗外向内看去时,只见温影杳一身红衣墨发,妩媚至极,却俯身同他人耳语,竟还伸手触碰那个男人。
诚然知道她在逢场作戏,乌虔却暗中咬紧了牙关,难以抑制内心幽然翻涌的愤怒,如同被千万只虫子咬噬,让他激起想要立刻摧毁一些东西的冲动。
当然,之后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他将之归结为对这类欺骗行径的痛恨,很不愿意承认是其他的情绪在张牙舞爪。
“不就是对你用过一次么?”温影杳不愿因他太耽误进度,面色不耐:
“乌虔,你就这般念念不忘?”
“你!”乌虔被她的冷淡语气刺激到了,心底幽微的心思顿时蔓延上来,一手握住温影杳的肩膀,毫不费力地将其抵在身后的书架前。
后背蓦然撞上冷硬的书墙,肩胛骨传来一阵闷痛,森然气息直逼到眼前,令她毫无退路。
而那只手,从肩胛处,慢慢移动至自己的咽喉,逐渐加重着力道:
“信不信我真的会在这杀了你。”
倨傲的眉眼俯身与自己平行,其中凶狠执拗之色明显。
温影杳心下懊恼,方才应当全然无视他的话语,不应出言理会才是,乌虔性情不定,指不定哪句话就能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样反而对自身十分不利。
这时,密室外突然传来一道呵斥,“谁人在说话!”
温影杳神色一紧,下意识伸出手捂住乌虔的嘴,然后偏头往暗门瞧去。
画帘暂时挡住了入口,透出外面的绰绰人影。
她目光警惕,一直注意着暗门那处的动静,并未察觉身前之人瞳孔微震,按在脖颈上的力道本就不重,现下彻底松懈下来。
乌虔如她所愿噤了声,此刻的距离近到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唇上的指节柔软冰凉,触感格外清晰,让他霎时收敛起戾气,耳廓开始发烫。
温影杳手中的白烛是幽闭密室中唯一存活的光源,烛火孱弱,细微的空气流动都能使其颠荡不安。
晃动的火舌与他心跳同频,这令乌虔莫名生出一股怪异的心虚,接着是无边恐惧,好似双腿陷入泥沼之中,几度挣扎无果,求生欲在慢慢耗尽。
明明三年前,自己险些溺死在这片泥潭里,这次却依旧不能避开。
“咦,我看这也没人呐?”
“奇怪了,刚才明明听到声响来着。”
“哎呀要我说,大公子人虽不在家,咱们几个夜里当值的,也不该就这么进屋搜吧?没得惹一身不痛快。”
“是了,兴许是你小子听岔了,哪有那么多夜贼?”
“要不还是同老爷通报一声?”
“通报个屁!你上不上道?老爷今晚正在房中快活,你有几个脑袋够打搅他的?”
透过那张巨幅水墨图,灯笼的光亮与三俩人影逐渐淡去,随着房门“吱呀”一声,谈话声也愈来愈小。
“走远了。”温影杳放下手,正过头来。
面前的乌虔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喂。”温影杳将白烛移到他面前,晃了一晃,“现在可以不挡路了吗。”
乌虔退了半步,眉目思忖着什么,很是焦躁地舔了舔下唇。
温影杳注意到了他这一动作,想起自己的食指沾过迷药,方才按在他唇上……
“等等!”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眼底不可置信,刚要开口说话,却重心不稳,晕了过去。
“……”
温影杳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年,顿觉失语。
此地不宜久留,她跨过乌虔,趁着蜡烛还有小半截,继续查找起剩余的书架,最终从最后一列的角落里找到了账簿。
心事了了大半,温影杳这才有功夫顾上自己,低头一看,一双赤足早已被冻得乌青。
这样下去不行,她用力将地上昏厥之人翻了个面,脱下他的外衣和披帛,胡乱穿在身上,以防失温。
外面雪有些大,温影杳思索片刻,又干脆将他的鞋履都套上。
一身装扮松松垮垮,多少有些滑稽,但温影杳只求保暖,管不了那么多,将账簿与令牌塞进袖子里头,随后往入口走去。
她又旋即停住,回头看了眼趴在地上的乌虔。
他身形高大,又不省人事,估计拖着回客栈起码得费一个时辰不止,路上还有被察觉形迹可疑的风险。
更可况,自己与他芥蒂已久,将他留在这里,或许还能铲除日后之忧。
夜半,雪绒簌簌的洛州街头,一穿着古怪的女子拖拽着步子,吃力地挪动着,肩上耷拉着一个只着白色里衣的昏迷男人。
温影杳庆幸周围空无一人,否则自己这一行径简直与抛尸无异。
思及此,她侧过头狠狠瞪了乌虔一眼。
少年阖着眼睛,安静地匍匐在她肩上,浓郁的眉眼沾满雪星子,倒是削弱了一贯的冷冽,反添了几分柔和的钝感。
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扑在自己的脖颈处,温影杳勉强承认,乌虔不说话的模样还挺人畜无害的,甚至,好看得有些过头。
脚上那双过于宽敞的鞋履已经被雪水濡湿了大半,温影杳被冻得近乎麻木。
忽然一个不小心踢到街旁一只烂簸箕,她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而乌虔又重新滚落到雪里,一动不动了。
“……”
温影杳深呼吸了一会儿,按耐着心口处的不耐。
早知便将他丢在密室里头不管了。
也罢。她叹了口气,朝那人狠狠踢了一脚。
然后拖着他在雪地里滑着走。
这样果真快多了。
一个时辰后,温影杳成功将乌虔拖进自己的客房,她卸下力,任由他歪七扭八躺在床榻上。
迟则生变。温影杳不打算久呆,便速速换下衣服,升起暖炉烤暖了身子。
一杯茶水囫囵下肚后,体力已恢复大半,她将匕首别进腰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山间小道上,一辆马车疾驶在夜色中。
路程漫长,估计后日才能到达苍都,温影杳拨开车帘,静静看着窗外流动的夜色。
远处的村落隐约可见,其间有大片厚雪覆盖的麦田,夜色之下一片安详。
这时,前头驾车的老马夫开始自顾自哼起小调来,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顿挫悠扬。
逼仄的道路颠簸多石,温影杳却难得觉得舒适,逐渐静下心来。
那歌哼到后面缓而轻长,温影杳愈发觉得这调子实在耳熟。
即便没有唱词,记忆里也有几乎重叠的曲调。
远山此起彼伏,让她不禁回想起北姜的绵延景色来。
彼时的北姜正与边境流寇起着冲突,营地短暂地扎了下来。
温影杳虽是乌虔帐中的侍奴,却迟迟不得进展,于是一日,她偷偷跑到营外寻到幺囚子草嚼食服下,故意引发高烧。
夜半,她一身冷汗,斗胆唤起了地铺上背对她入睡的乌虔,“小殿下,奴身体不适……”
少年半撑起身子,靠过来探她额间的体温,皱了皱眉头,“你发烧了。”
温影杳蓄意将停在额前的手背轻轻按住,哑着嗓子喟叹了一句好凉,只见那瘦削手臂一僵,立刻抽了回去,“别乱动。”
迷迷糊糊间,温影杳听到淅沥水声,接着冰凉药帕敷在了额头上,顿时散了几分热意。
实际上,温影杳很能忍痛,此次高烧导致的头疼欲裂并不算太煎熬,但她依旧看准时机涌出泪来,盈着一双湿润无力的眼睛,拉住乌虔的袍袖虚弱开口:
“小殿下,阿祈难受。”
少年撇开眼,但并未扯开衣袖,任由她抓在手里,随后递来一枚药丸,“张嘴,吃了退烧。”
温影杳微微张嘴,雪白贝齿轻咬住那枚药球时,佯装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指尖,留下转瞬即逝的温热,“殿下,这是何物?”
少年不出所料红了耳尖,他凝滞半晌,疏冷语气带上一丝柔和,“这是北姜特有的草药丸,由鬼针草和千里光所制,对降热退烧颇有疗效,你明早就会好。”
“谢过殿下。”温影杳扯过一抹虚弱的笑容。
乌虔没有发言,起身要去熄灭屋灯打算继续歇息,温影杳见机一把拉紧袖子,“……殿下,陪阿祈说会话吧。”
“不行,你需要休息。”
“小时候身子虚弱,发烧时总做噩梦,时常惊醒,我娘亲便会给我讲故事。”
生病这么好增进关系的机会,她又怎会错过?温影杳动之以情,语气落寞,“......可我娘亲早就不在了。”
面前之人垂眼微怔,却并未答言,依旧起身去吹灭烛火。
营帐再度陷入黑暗的刹那,温影杳收起泪水,一张苍白无辜的脸冷了下来。
难不成方才的语气不够楚楚可怜,亦或是他看出了自己的无端矫饰?她有些气馁。
下一秒,乌虔却在她床侧坐了下来。
“要听什么。” 他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