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她,我假扮她。如果故事没有后续,我会成为她。
—?
在全新的地方,就连生存,都非易事。
印了许多简历,跑了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得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天气越来越热,小洋房阳台上新搬来的植物一天天冒出绿意,我却开始一天天枯萎下去。
整夜失眠,头发如被秋风扫过的枝头的残叶,大把大把地掉落。
二楼的客厅里摆满了画架,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月光从阳台处透进来,我画油画、画素描,画形态各异的小浅。
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藏画笔,紧张地在小小的纸张上涂鸦。我抓着记忆里与她相关的每一帧画面,把她落于纸上。
七月,汤老师给我发来一班的录取情况,本科上线率全年级第一。迦易顺利考上了A大,这是她心仪的大学,也是小浅曾经就读的地方。
离开安平之前,我去戴月家里取走了画具,并和她们互留了联系方式。
我拜托她们,如果有小浅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我给迦易打电话,恭喜她顺利被A大录取。
“迦易,你小姑……联系你了吗?”
“对不起啊,赵老师,还没有…… ”她似乎很懂我的心境。
自从上次在教室前的走廊里,她心疼地为我擦眼泪之后,我们之间,有了隐秘的默契,超乎普通师生之间的情谊。
我们约定,等她来莘市,我请她吃饭。
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两个月。
没有小浅的消息,没有工作,没有目标…… 也快没钱了。
在我不知道被求职的公司拒绝了多少次之后,有一天,我回到家里,蔡阿姨喊我一起在楼下吃夜宵。
我们的小洋房里,只有楼下有厨房,平时我可以随便使用。可我每天都很晚才回去,几乎没有时间为自己做一顿像样的饭。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蔡阿姨掌握了我的生活规律,每晚都十分好心地等在客厅,看着我吃她让佣人炖的夜宵。
“囡囡,不要着急啊,莘市机会多,现在这个时间段,那些大学里刚毕业的学生啊,一批一批地涌进来,潮水一样的。那不就僧多粥少了呀,肯定很难的。况且,金融危机刚过去,那些只知道赚钱的公司,裁人都来不及的咯,是这世道不好呀,绝对不是你不够优秀,晓得伐?”
“嗯。”我闷声闷气地点点头,帮她按摩大腿,自从那个雨夜摔跤之后,她还没完全恢复,走路多了会腿疼。
我问:“今天腿疼吗?”
蔡阿姨眼睛笑得弯弯的,眼尾皱起许多皱纹,却依旧盖不住她的风韵。
“好多了,多亏了你呀,囡囡,每天给我按按腿,能不好嘛!快吃,一整天在外面跑,天又热,我看啊,从你住进来之后,瘦了不少。”
她知道我容易不好意思,自己也坐在桌边,陪着我小口吃着刚炖好的果蔬粥。
吃饭的时候,我看她几次欲言又止,很为难的模样。
“蔡阿姨,怎么了?”
原本用勺子搅着粥的蔡阿姨,停下了动作,身子微微往前倾了一点,“囡囡,我这里倒有一份工作可以介绍给你,就是工资不高的,也没什么前途,不知道你想不想试试?”
我哪里还有拒绝的资本,连连点头,“我想,什么工作都可以。”
蔡阿姨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出了花,“那就好,不瞒你说,囡囡,我看着,你自尊心强,还怕说出来,让你心里不舒服呢。”
听到这,多日来找工作碰壁的委屈感全部涌上来,除了小浅,从来没有人像蔡阿姨一样考虑我的内心感受。提携的同时,还顾及我的自尊。
我感动地眼眶湿润,抿着嘴巴,强忍泪意,“谢谢蔡阿姨…… ”
“快吃,等明天,你到那里去面试。”蔡阿姨温柔地拍拍我的手背。
很顺利,我得到了那份工作。在一个新成立的企业联合会担任干事,负责本市企业入会、与企业代表联系等事宜。
单位是半官方的性质,设立离家不远处的园区内。朝九晚四,在这个适合养老的单位,没有勾心斗角,考勤也不严格。同事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对我很友善。
于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工作了。
因为我的身体出现了问题,根本没办法胜任需要特别动脑筋的岗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难集中注意力了,开始逃避与别人交流。
我混在人类世界里,自由放空。我夜里独处时,偶尔会“发疯”。
我还会…… 莫名其妙地手抖,心脏抽疼。
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被抠到伤痕累累的手指,突然就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
只想找个没有光的房间待着,永恒地待着,隔绝掉每一丝来自宇宙的光束。
下班时,经过园区旁边的办公楼,二楼的广告牌上,写着:心理咨询,方正的字体底色是墨绿。
生锈的脑子很缓慢地转着。绿色,是小浅最喜欢的。
小浅……
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一路走,眼泪掉落。
这样的状态时常在我身上出现。
我行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抵抗食物,滴漏感知,站在人来车往的街头,试图在几百万人的城市里,找到那个曾趴在我肩头,喊我“姐姐”的女人。
我还没有等来她,我必须保持正常一点的状态。
几天后,我包裹严实,走进了晚平南路800号——莘市最有名的精神卫生中心。
我从小就听念叨,那些脆弱的、光念书都要死要活的学生,就是没吃过苦头,闲的。这些人不可能有什么成就,生出来也是拖累父母的。
生这样的病,比感冒更应该说对不起,简直是十恶不赦。
我耻于暴露这十恶不赦的罪。
第一次踏进诊室。填表,在笨重的台式机上勾选很多题目的选项。然后,有一个姓陈的医生接待了我。
她很温柔,像天使一样。
那天,我们互相打了招呼。然后,在她抛出第一个话题的时候,我开始哭,整整哭了一个小时。
世界被封闭的诊室完全隔离在外,她和无色无味的空气融为一体,没有任何存在感。
我花了几百块,买了一个陌生人的时间,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结束后,包里多了很多药,我依旧包裹严实,走出800号,回到了小洋房,继续做一个努力工作、认真纳税的正常人。
我的生活只有四件事:工作;画画;去800号哭,偶尔和陈医生聊天;等小浅的消息。
暑假结束前,迦易终于来了。
在一个橘黄色的傍晚,她出现在我工作单位的园区门口。
“赵老师!”
她背着双肩包,穿着做工精致的衬衫,扬起明媚的笑容,跟我招手。
在走向大门的时候,我抓着挂在肩上的包包提手,手指头不受控地轻颤着。
下午四点多的太阳洒下的光芒像被稀释的、渐变的橘色涂料,这样好看的阳光,我曾经在台球厅后面的田埂上也看到过。
“迦易。”我快走两步,匆匆踏出了园区大门,站到迦易的身边。
我笑着,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迦易的指甲修剪地干净整齐,泛着粉红色的、纯天然的健康颜色。
真是,我在想什么呢。她是迦易,不是小浅。
“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刚到呢。”
“迦易,你想吃什么?去外面吃,还是去我那里?”
今天蔡阿姨不在家,我也提前跟她打了招呼,问过她能不能带一个学生来家里做客,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迦易说要去认认门。
在回去的路上,我跟她讲,我目前正在做的工作。她很好奇,问了我许多。
到家之后,我把她带到二楼,简单煮了一碗面,加了一个溏心的荷包蛋。我们坐在二楼的阳台上,面对面吃饭。
咬到那颗荷包蛋的时候,迦易惊喜:“唔,溏心的,我最喜欢了。”
我顿住了,她的眉眼和素颜的小浅太像了。此刻,还没有完全天黑,在光线朦胧的临界点,我贪婪地从她的表情里,寻找那个熟悉的影子。
嗯,有点不正常,我居然想伸手摸摸她的脸。
“赵老师,你和小姑…… ”
我坦白:“我们之前在谈恋爱。”
迦易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她宽慰我,小浅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之间的隔阂也一定会解开。
我苦笑,时间久了,我开始怀疑,小浅是不是讨厌我了。或者,再相见,我对她而言,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我以前不懂我小姑,觉得她又懒又霸道。”迦易跟我聊起小浅,“直到去年暑假,爷爷去世,我看到她,清瘦、脆弱,簌簌落泪,就很…… 很心疼她。我爸妈离婚后,不管家里,上高中以后,家里的生活费和我的学费,都是她给的。赵老师,你是不是觉得她脾气不好,才…… ”
我连连摇头,“不,小浅很好,她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好的人。”
否认得太急太快,说完之后,我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喝水。
“是因为我自私,太懦弱了,她才会走。”
迦易也摇头,“赵老师,你很好的。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我知道,你和小姑都是很善良的人。你放心,等我得到小姑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为了便于日常联系,我们又加了企鹅号。
吃饭的时候,迦易用最新款的手机拍了个照,笑着在手机上按来按去。我猜是发给戴月。
迦易的学校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当我特别想念小浅的时候,我就去她的学校找她。一是为了看看那张相似的脸,二是迦易说,学校里有一款米线的味道,是小浅最爱吃的,我去吃了很多遍。
我和迦易处成了朋友。
她开始不忌惮地问我和小浅相关的问题,比如,我什么时候喜欢上她小姑的。
走在A大金黄色的银杏树旁,我笑着回答她:“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
后来,中秋、迦易的生日、元旦、无所事事的周末……任何可能传来小浅消息的日子,我都会联系迦易。
结果当然是一遍遍的失望。
我开始旅行,单位的假很好请,只要避开重要的会议,领导都会批。我沿着那本没有写完的旅游攻略,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下去。
直到攻略上的城市全部走完,我办理了去法国的签证,这是小浅最喜欢的一个国家,她说过的。
大年三十,蔡阿姨给我发了一个红包,去她姐姐家里过年。
2009年除夕夜,我站在疏朗月色下,穿单薄的酒红色吊带长裙,披头散发,赤脚跟着音乐舞动。我搂着透明的空气,想象小浅就在我眼前,想象我攀附在她的肩头。我和她一起旋转、拥抱、亲吻……
我在左肩画上一颗青痣——小浅身上有的,我把长裙的领口往下拉——小浅在我面前经常半露着。我挡住了自己的脸,站在落地镜前。
我喃喃自语,小浅,你回来啦……
也许是上天垂怜,我终于……终于等来了小浅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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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