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毛色吸睛,尾羽翩跹。所有人都说,养得真细心。主人笑笑,不屑道,可惜不安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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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迎尔,你在这里做什么?”沈淑惠又问了一遍。
她那双已经长出鱼尾纹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混着疑惑、惊讶和愤怒。
沈淑惠握着自行车的把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等我的答案。
那个家有一条教育理念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小时候,我有两次请要好的同学去家里玩。其中一个同学因为吃饭的时候把几颗米粒掉在桌上,另一个同学因为进门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换鞋,都被沈淑惠严厉地教育了一番。
事后他们反复跟我强调,要和那些“有家教”的同学交朋友。
后来,那两个同学有意无意疏远了我,我也没有再邀请过别人去家里做客。
在他们眼里,那些混迹于网吧、溜冰场、台球厅这些娱乐场所的人,都不会是好人家教出来的孩子,更别提是开店的人了,全是些误人子弟的社会渣滓。
此刻,在沈淑惠的视角,我正站在台球厅后面的楼梯上,拎着早餐,看起来像正在敲别人的门。
“妈,我…… ”被她撞破,本能的紧张使我头皮发麻、浑身紧绷,“我…我找台球厅的老板借一本书。”
“一大早的借什么书?开这种店的人,能有什么书借给你?”
这个借口并不完美。显然,沈淑惠根本不信。
“你下来!”她音调拔高,“天才刚亮,你去敲一个男人的门,赵迎尔,我看你是要疯了!”
我把早餐慢慢藏到了身后,一步步往下走,每走一步,那令我不寒而栗的眼神都在凌迟我。
“妈,她是女的。”我指了指楼上,“她是高材生,之前为了请她帮忙,让她不要接待班上的学生,我跟她聊过几句,她是A大的学生,回来创业的。上次聊起最近看的书,她那里正好有一本我想看的。我就想省点钱,借来看。”
我报出了一个书名,是我还没来得及去书店买的一本新书。
沈淑惠听到对方是女的,又是A大学生的时候,眉头松动了一点,却也不是全然相信的样子。
“这种人少接触,创业?创什么业不好,一个女人,非要在镇上开个台球厅?她要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做那些为社会做贡献的工作。你有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还不知道,这种地方乌烟瘴气的,来消费的能是什么好人。”沈淑惠扯了我一把,“赶紧走,你要买书,就找我拿钱,这点钱我们家又不是没有。”
“嗯,知道了。”把她糊弄过去,我松了一口气。
为了让她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我选择用另一个错误引开话题。
“妈,我…… 我去买了鸡蛋软饼,您要吃吗?”
果然,沈淑惠的指责跳到了别处:“我一早辛辛苦苦爬起来弄早饭给你们吃,是嫌吃不饱还是难吃啊,这路边摊脏死了。”
……
我们从台球厅后面绕出去,我闭口不言,任由沈淑惠“教育”。只要她的关注点不在台球厅和小浅身上就好。
等绕到店门前,店里的促销牌被吹倒在地上,挡在了沈淑惠的脚边。她嫌恶地往旁边踹了一脚,我在她身后生气地看着,却什么也不敢说。
离开前,沈淑惠又回头看了看店招。它的旁边,还悬着那块已经有些老旧的牌子,为一班加油打气的口号也歪歪扭扭。
她刚要说话,祝安从马路上往这里一拐,头上戴着耳机,嘴巴里叽里咕噜在念英文。看到我,她双脚在地上一撑,把耳机摘下,挂在脖子上,“赵老师。”
祝安神色疲惫,脸上冒出了很多青春痘,难得扎起了马尾。
在沈淑惠面前,我不想和她表现地太熟,只点点头,随口说一句:“挺早。”
祝安不知道我的心思,嘴巴一撅,“嗯,这两天老板比较忙,小杨她……”
她应该是从我的表情里读出,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便没有继续往下说那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我早点来,趁着还没营业,在店里看书,比家里安静。”祝安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
“嗯,我去学校了,再见。”
沈淑惠在一旁听着我们的对话,我特别怕祝安无意中暴露出什么,连忙终止了对话。
祝安注意到沈淑惠,礼貌的打了声招呼:“阿姨好。”
沈淑惠抬着下巴,对着染了雾蓝色头发的祝安,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回应。
“妈,我得走了,马上要早读了。您…… ”
“我今天也去一趟学校。”她往前推自行车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祝安,在思索着什么。
“你这都认识的什么人啊?头发染得跟孔雀似的。我想起来了,上次和小崔见面的时候,她是不是过来打照顾了?不是,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段时间交了这些牛鬼蛇神的朋友,赵迎尔,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按着不耐,等她把这句话说完。
“妈,人家是店里的收银员。我去店里逮学生,难免跟她们接触,见面若是连个招呼都不打,人家凭什么亏了生意帮我啊。”
我的解释行得通,她又调转枪头,“怎么人家还挂着给你们班加油的牌子?”
“现在镇上的店铺不是都挂着么?有些家长还专门出钱,请人家帮忙挂自己孩子所在班级的条幅呢。她这里位置好,估计也是我们班的家长请她挂的吧。”
连续的谎言说出口,我反倒从容起来了。
沈淑惠将信将疑,斜眼瞥我。我故作镇定,问她去学校里干嘛。
“我去初中部老师那里借两本教案参考,今年的新教材和我教书那时候有些不同。”
我们一路无言,骑进了学校,校门口的保安看见她,特别热情地打招呼。那个保安的女儿,明年并校之后,就会来本校的初中部就读。
停完车,我和沈淑惠分别,提着快要冷掉的早餐去办公室。
汤老师也刚到,看我拿着早饭,打起了哈欠,抱怨带高三可真苦,为了多睡一会,早饭也没来得及吃。
我把那份鸡蛋软饼给了她,“正好多买了一份,给。”
从我给四班代课之后,她偶尔会帮我改作业、看自习。有时候我都没主动提出,她见我气色不好,撂下一句话,就把活揽过去了。
“我就说,我们赵老师人最好了。谢了啊,放我桌上,我去洗个手,一会就来啃,嘿嘿。”
我笑了笑,捧着教案往教室里去了。
黑板上的数字又小了一个,距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这种时候,学生的主观能动性都调动起来了。老师监督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我们已然成为了答疑解惑的服务者。
我在教室里绕着圈,想着小浅有没有到市里的医院了,她一个人能不能忙得过来。
走到教室后面的时候,我站定了,在学生都看不见的地方,我给小浅发消息:【到医院了吗?芳姐他们怎么样了?】
发完,我继续来回绕圈。快走到讲台时,我看见李迦易拉开了笔袋,用手指撑开,从里面拿出一支红笔,随后便定住了,好一会也没动。
从我的视角看过去,里面塞了一张二寸的小照片,是她和戴月的大头照。
我用指尖点了点她的桌面,提醒她别走神。迦易抬头冲我尴尬一笑,又低头背起书来。揉了揉眼框,从课桌下面拿出一瓶风油精,倒了一点在手上,往太阳穴上擦。
我坐回了讲台上,教室后面挂着的圆钟不厌其烦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小浅一直没有理我。
直至早自习结束,我走到教室门口时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
我将手机取出来,点开了信息。
小浅:【林哥也没了芳姐还在中正监护室】
她肯定很慌乱,连字都打错了。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复:【他们家里人在吗?】
小浅干脆打了个电话过来:“迎尔,芳姐家里就一个老人了,她姐姐在国外,我得帮忙处理一些事情,很忙,你先别问了,等我回来再说。”
“嗯,好。那你……”话还没说完,对面就挂了。
小浅在回答别人:“来了,林小杨、林青山家属在这。”
我往办公室走去,还没进门,就听到汤老师在和谁大声聊天,“阿姨,这就要走啊?”
沈淑惠嘴里答着汤老师的话,“嗯,走了,你别送了。今天天气好,我得回去给我们家迎尔晒晒被子。”
“我们小赵老师真是好福气,有您这么好的母亲。”
办公室门口,我和沈淑惠面对面撞上。
沈淑惠看着我,眼睛里淬了一团阴冷的火,摆出外人不熟悉的、嘲讽的笑,“父母为子女做多少都是应该的,就怕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汤老师见了我,笑呵呵地接话:“别人我不知道,那小赵老师一定是最孝顺的。您看看,多给您争光啊,年纪轻轻,就是优秀教师了。”
我不想让沈淑惠动我的东西,便说道:“妈,过两天学校就放假了,我自己晒吧。”
沈淑惠回过头,对着汤老师道:“瞧瞧,不领情。”
……
说完,又转向我,收走了脸上的笑容,“晚上下了班早点回家。”
我坐到办公桌前,不小心踢到了桌下的储物柜,脚尖和受伤的膝盖一起疼了起来。我往下看,这才发现,平日里贴着墙摆放的储物柜被移动了位置,离墙有五六厘米远。
“汤老师,刚刚谁坐我位置了?”我问汤老师。
汤老师别上讲课的麦克风,准备前往教室上课了,“沈老师啊,她在办公室跟我们聊了会。我先去上课了啊。”
沈淑惠肯定动了我的储物柜,锁最上面那个抽屉的钥匙,她不知道我放在哪里。其它能随手打开的抽屉,放的都是和教学相关的东西。
那天下班之后,我还是拐去了台球厅。
祝安在看店,没时间应付我。我自己上了楼,小浅还没回来。我从包里取出钥匙,开门前,下意识往房子楼下的转角处看了一眼。
呼……没人。沈淑惠早上的突然出现,着实吓到我了,还好她没多想。
小浅还没回来,我进去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番。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墨绿色的笔记本,昨晚我就注意到了。翻开扉页,有一行隽秀的行楷,“2009夏·旅游攻略”,已经写了三分之一了。
第一站是锦城。我跟她说过,我特别想去看国宝。
我没有继续翻阅下去,预告只需要看一点点,就足以让人期待了。
留了张纸条,告诉她厨房里有准备好的夜宵,这才离开。下楼之后,不放心,还揪住忙碌的祝安叮嘱了一句,“要是看见李浅回来,提醒她吃点东西。”
祝安提着饮料瓶,“没问题,赵老师。”
我骑车离开,到单元楼底下停车时,发现沈淑惠今天骑的车停在了最外面。按理说她上午就回来了,应该不会停这的。
进门,脱外套、换鞋。当我把西装挂上门口的衣架上时,触碰到了赵显祖的夹克外套,领口还有一丝热意。
赵显祖和沈淑惠都在客厅里坐着。在我推门进来之后,结束了交谈。
沈淑惠问我:“今天下班这么晚呢?”
“嗯,在学校改了会试卷。”
沈淑惠要从沙发上站起来,赵显祖拉住了她,跟我说:“早点休息。”
我看沈淑惠有话说的样子,便问:“爸,妈,怎么了?”
“我跟你妈聊聊学校的事。”赵显祖明显跟沈淑惠使了个眼色。
手机一震,我怕错过小浅的消息,就回房去了。结果,只是一条垃圾短信。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我和小浅的关系,已经暴露了。他们也真是沉的住气,学着言情剧里的老套路,在布一个棒打鸳鸯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