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误会了,困住我的风雪不是她。旧巷里的猫,看起来满不在乎,却时时用余光在看,那人走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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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到学校,我第一时间去教室外面看了一眼,学生们纪律不错,一个个都埋头苦学,手上的笔杆子都快晃出重影了。
一周后就是期末考试,对他们而言,高中的最后一个学年,已经结束了一半。
青春的尾巴短促又可爱,踩完它,他们就要各奔东西,散落天涯,我居然也有点舍不得了。
汤老师看到站在后门口的我,背着手从讲台上走下来,慢悠悠穿过课桌之间的走道,从教室里出来。
她顺手带上门,满脸担忧,压低了声音问我:“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送个朋友去医院,今天麻烦你了。”
“害,这有啥,我之前不也经常让你帮忙看自习么!第一次见你请假,还以为你家里有啥要紧事呢,没事就好。”
午休的铃声响起,我开了教室后门,让学生保持安静,抓紧时间穿好衣服趴在课桌上休息。
汤老师还在门口等着我,“赵老师,什么朋友啊?谈恋爱了?前阵子你爸妈来,还跟我们聊起,说该给你安排相亲了呢,听说也是教育系统里的,这是见过面了?”
好吧,被学生私下称呼为“汤莫愁”的绝情狠辣班主任,也是个爱八卦的,搓着手期待我回答。
“没有,是女性朋友。”
她听到是女的,显然就失去了兴趣。
下午连上两节课,班上感冒的学生不少,咳嗽声此起彼伏的。我怕他们相互传染,叮嘱大家咳嗽、打喷嚏都要记得捂住口鼻。这种关键时刻,保持身体健康是非常重要的。
不止是学生,下课后回到办公室,有几个老师也在擤鼻子。窗户开着通风,就怕病毒在封闭的房间里传播。
几个女老师讨论起最近的天气和流行性感冒。
“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下这么大一场雪,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了。看这天色,今天说不定还要下。”
“是啊,感冒的人真多,我家孩子反反复复发烧咳嗽,一周都不见好,我都担心死了。”
“诶,要不我打电话让我妈给你摘点家里的枇杷叶,一会就送过来,下了班,拿回去给孩子煮水喝。老一辈传下来的偏方,我女儿前阵子也生病了,喝了两天,就又生龙活虎了。”
“好啊好啊,那真是求之不得,你快教教我怎么煮。”
听到此,我很想张口问她要一点。可年少时的经历,让我开不了口。年纪还小的时候,邻家有个很好的姐姐,时常在我父母上夜班的时候照顾、陪伴我。
有次赵显祖下班回家,正好看见我问那个姐姐讨要橘子吃,二话不说,斥责我不懂礼数,打掉了我手里的橘瓣,只留一手清甜却黏糊的果汁。
彼时我四岁,压着嘴角不敢哭。
那个姐姐八岁,也被吓到了,后来她交了新的朋友,就和我疏远了。
经此一事,我在成长的过程中,再未向别人讨要过什么,哪怕只是很平常的吃食或物件。若非他人主动分享,我绝不开口。
李浅的烧是退了下去,中午回到家里时,却咳嗽了几声。我担心她病情反复,又张不开嘴直接要那枇杷叶。挺矫情的。
遇到李浅之后,我在某些方面,多了点奇形怪状的勇气。
放下了批阅试卷的红笔,犹豫着拿起刚倒满、才喝了一两口的热水,又往饮水机那边走。
路过她们的时候,很刻意的,咳嗽了两声。期待那名同事能够留意到我。
“赵老师,你也感冒了啊?”
还好,她问我了。
其实特别欣喜,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回头,“嗯,有点咳嗽。”
她很大方:“那我让我妈多采一点枇杷叶,给你一份。都是些长在土地里,不用就浪费的东西。”
“谢谢你。”
我站了一会儿,听她讲完煮汤的要领。
那位同事的妈妈特别周到,来的时候,不仅帮我们分装成小袋,还配好了冰糖。
原本,我还担心,下班的时候,镇上的超市已经关门,买不到冰糖。
临下班,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沈淑惠,今天在学校加班的时间会长一点,不用等我回去。
晚上匆忙赶到台球厅,等我到的时候,李浅正靠在沙发上,浏览笔记本电脑。见到我,迅速关上了屏幕。
“好点没?”
刚从冰天冻地的室外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我将手掌心贴合,摩擦了几下,才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体温又升上来一些。
“怎么又烧起来了,晚上的药吃了没?”
“吃过了,我感觉已经好了呀,还烧吗?我怎么摸不出来。”她随手把电脑往旁边的抱枕上一甩,把自己的手背贴在自己额头上。
“你拿的什么东西?”
“枇杷叶,我同事今天教我一个偏方,说是对感冒咳嗽特别有效。”时间不多,我不能耽搁,钻进厨房清洗枇杷叶,手脚麻利地起锅烧水。
李浅泛着病态,跟着挪步过来,慵懒地靠在门口。我偶然回头时,三番两次跌进她若有所思的目光里。
“想什么呢?”
“在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们……是朋友,关心一下,不应该么?”
窗外淡墨的天色下,又飘起了雪花,似点点繁星坠落凡间。李浅的眼睛越过了我,翻过这扇窗户就是安平的冬。
“又下雪了!”
李浅进了厨房,扒在水池旁的窗口上往外看。
枇杷叶子被我一片片撕裂,在雪夜里发出回响。
“嗯,下雪了。”我也望向窗外,跟她一起看鹅毛飞雪。
很快,我在锅里加入叶子和冰糖,水沸腾后改用小火炖着。
“你现在不回去的话,不怕被风雪困住吗?”
我搅拌着锅里的东西,反问道:“这点时间,雪积不起来的。你想让我现在就走吗?”
“不想!”李浅从我后面拦腰抱过来,“最好大雪封路,留你在这一整夜。”
“李老板,有点贪心。”
“生意人嘛,赵老师理解一下咯。”
她在我的脖子后面落下一吻,热热的,仿佛能把这场冬雪融化。
“快过年了,小浅。”时间可真快,距离我们初见,已经百日有余,“春节放假,打算怎么过?”
李浅把脸压在我背后,“不知道,睡觉吧……没什么特别的。以前还回老宅一趟,现在家里没人了。迦易有地方待着,不想打扰她们。”
她停了一会,问我:“你来吗?我可以给你包压岁钱,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声音也是烫的。
冰糖已经化开,在锅里翻腾起泡泡,却没有甜味,反而生苦。
我有点理解李浅之前所说的“寂寞”了,她也很孤独,没有太多纽带连接的那种孤独。
可惜,春节期间,我陪不了她。
“抱歉,过年我不太方便出来。不过,我是姐姐,应该我给你包压岁钱。”
李浅松开了我,“算了吧,我才不要。老板还是比老师有钱一点的。”
我等不了那锅要炖一个小时的枇杷叶,跟她交代了注意事项,“现在是九点五十,等到十点三刻,你把这汤盛出来,把碎叶子滤掉。如果嫌苦的话,自己再加点糖,知道吗?我得回去了。”
我回到客厅,戴好围巾和手套,拉开门,准备离开。
室外,细碎的雪粒刮擦着玻璃,发出干燥凛冽的声音,像一支老式钢笔在写一封情书。
李浅追了出来,衣衫单薄。我怕她感冒加重,把她往门里推,“你出来干嘛?不用送我,外面太冷了。”
平日里身段娇软的她,此刻却一动不动。
她抱紧了我,我敞开了大衣,把她拥在怀里。
“怎么了?”
她不说话,我也没催促。
过了一会,我感觉到胸前的毛衣一点点被洇湿。
李浅破碎的声音被寒风裹挟。
“让我抱一会。我们只有这一个冬天,这也可能是同时落在我们身上的唯一一场雪了,姐姐。你很怕我像这场风雪一样,困住你,对不对?”
小浅,你真是——
我捧起她的脸,冰凉的嘴唇贴了上去。她眼角挂着泪,热情地回应我。
空气中,有潮湿的铁锈味道。“自由”这个词,本身就条条框框,我想不到,未来和她同路的可能性。
“我还在感冒……”绵长的吻结束,飞雪星光,尽数落入她的眼中。
“不要紧。是我想吻你。”
“你走吧,我只是因为生病,有点多愁善感。”李浅从我的身上离开,用指尖撇掉眼泪。
“嗯,你好好休息。”我欲言又止。
看着她进门,我转身,一团厚重的白雾从我的口腔中吐出,在寒冷的冬夜消散无踪。
小浅,困住我的不是这场风雪,也不是你。
是成长的惯性,是怯懦和无能。
我顶着风雪骑车离开,落在脸上的雪粒子很快被烫化。
“虹”还在闪,她还站在窗后。
这条走过成百上千次的路,一想到还要再走上数万次,我突然对它厌恶至极。
我有点想坐上那辆绿色的小摩托,让李浅带着我,往反方向开去。
[绿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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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