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居。
高耸宛若离了人世的山峰上,古松茂密,悬瀑飞溅落入山腰浓雾。站在山顶水榭前,听不见一点多余的声音。
藤蔓攀爬的木门前,空气生出波动,一瞬之间凭空显出一个黑衣身影。
“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
暮言循声看去,树荫下身穿紫衣的束发男人嬉皮笑脸地走来,是堂主洛知疏。
她推开水云居的大门,淡然问:“有病?”
这招呼打得,洛知疏干巴巴地笑着,观察着她面纱之上的神色,抬手在胸膛上拍得哐哐响,“身体倍儿棒!”
暮言便进门去,“没病走。”
洛知疏厚着脸皮,单手撑在门框上悄悄阻止她关门,感动不已地啧啧称赞,“原来姑娘是在关心我,妈呀,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有事就说。”
从刚来归咒渊,暮言就见识过这个人的油嘴滑舌,但他话说得轻佻做事却靠谱实在。
当年他在险境第一次见到她不问仙魔善恶,就将她带了出来。这些轻浮的话她便从未放在心上过,只是有的时候烦得很。
胡扯几句下来,洛知疏看了她的反应,心里有了底。
“掌门前些年收了个徒弟,灵根奇特所以一直在闭关修行,这两天大成了刚出关,咱家掌门的说,想让他来拜见你,不知姑娘哪天有心情。”
暮言缓缓抬起眼,看他与自己对视得自然,面无表情地问:“叫南晏?”
洛知疏装作惊讶地抬眉张嘴,“呀”了一声,“你知道啊?我们还以为你隐居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呢,哈哈哈。”
暮言垂下眼,原来是闹了个乌龙,蠢成那样居然真是掌门徒弟。
“见过了,不见了。”
“姑……”洛知疏追上去刚张嘴,就被她头也不回关上了门。
他揉着被门拍红的鼻子,咧嘴转过身,松了口气,向着内门渊中方向,正色传音道:“这边没问题。”
另一边的渊中。
南晏按师父所问,把这两日和辛淮岚相处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后,齐怀微便陷入了沉默,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南晏坐在那里也不好打扰,开始自己琢磨,是进辛淮岚的梦冒犯些,还是对她态度不好冒犯些。
进她的梦并非他自愿,也无人知晓,似乎并不要紧。
但他还被强迫附身在梦中人身上……亲过她……她的……
想到这里,南晏背脊陡然一挺,整个人都清醒了,比被她踹一脚裆还清醒。
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他的修真路途必然到此为止。以她的地位,就算她把他杀了,恐怕都不会有人问责她一句。
“没事没事啊。”
齐怀微神色忧虑,嘴上也不知安慰徒弟还是自己,“就是把先生认错成师姐了,你没见过也不算大错,虽然她只是个凡人,但她还同你前去了,那她应当没觉得有什么……”
南晏震惊地抬起头,她竟然是个凡人?师父神色自然,对此并不稀奇。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拉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去剿妖,还对她没个好脸色……
不过能在不知不觉间放倒几个筑基,她本事倒是不小。
甚至还能把他这个结丹也放倒。
此时再想起她嫌弃自己窝囊的眼神,南晏低下头,小脸一红,倍感丢人。
分析着这事,齐怀微还缓慢地点头,觉得自己说得极其正确,“而且你还去救她了,非常好!先生虽然脾气不好,但她分得出好坏,更不会怪罪你之前有眼无珠的冒犯了。”
但他突然愣住,“先生不知道有你这号人,她会不会把你当骗子了?”
南晏被一语惊醒,难怪她从刚见面就一副戏谑的表情。
可怀疑他是骗子,居然还跟着去剿狐妖,居然……还在他解毒时护法。
那阵夜风中拂过鼻尖的草药香,此时又出现在心间,心悸难掩,他只好垂下眼睑。
齐怀微倒没空注意他,心慌意乱地站住掐指算了算,再结合洛知疏那边的消息琢磨一通,得出辛淮岚就算生气也没生大气的结论。
何况更重要的事还不是这个。
“小晏。”
南晏抬头,见师父神色严肃,如有大事吩咐,立即起身抱拳道:“弟子在。”
“我下面说的几点,你要牢牢记住,不用管为什么,你只需要知道这关乎到你和整个魔道的修真未来。”
南晏不假思索答应:“是。”
“若是辛先生问起你修炼是否遇到过瓶颈,一定要说有瓶颈。”
齐怀微看着他顿了顿,等他记下后,又接着说,“若是问你多大年纪,不能说真实年龄。”
闻言,南晏奇怪地看向师父,自己从刚入门就被师父发现了修炼没有瓶颈的资质,但灵根带了丝佛性,为将佛魔排斥性降低,所以闭关至今。
但师父明明看到自己疑惑的眼神,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南晏猜是事关天机,不可随意泄露,便老老实实地答应道:“是。”
“最后,最重要的一点。”
齐怀微对南晏极为放心。
这孩子特别听师父的话,自从一拜师,爹娘说的话都不如他说的管用。向来都是他说东,南晏就绝不往西看一眼。
“不能说自己原来的家乡,问起来就说家里世代都在如今的地方。”
听到这里,南晏不由好奇地问了句,“我原来的家乡……是哪里?”
齐怀微一愣,想起那时他才三岁不到,那么小的孩子是记不得的。
“不知道最好。”他点点头,又补充道,“和你家里人也打过招呼的,都不会说起以前的家乡。至于别的,应该就没了。”
“弟子谨遵师命。”
南晏一一认真记下,没有再多问什么。
齐怀微注视着和往常一样乖巧听话的徒弟,叹口气,多解释了一句,“你就当是一个劫吧,归咒渊和魔道的劫,这个劫过去,我们就有福了。”
比起师父的嘱咐,南晏更奇怪的是,辛淮岚那性子拒人千里之外,他说八百句她都懒得理他一声,又怎会问他这么多问题。
更何况从小听闻辛先生独居高山之上,除了专职在每月领丹药的弟子,谁也见不到她。
而南晏自知在外惹她生气,更不可能再见到她。
梦里那白衣似雪乌发如云的女子,无论生气悲伤甚至是恐惧,看向他的眸子永远是温润明亮,如沐春风。
原来现实里是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人物。
南晏垂下黯然的眼睛,胸腔里涌起说不清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