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夜空深邃,被方圆百里的冲天火势映得发红,空气里弥漫着尸体烧焦的炎热味道,令人作呕。
前方是新成的陡壁,湿黑的泥土不时从歪倒裸露的树根下簌簌滚落,跳跃的火光将视线映照得影影绰绰,随处可见的法宝兵刃也被照得时时发亮。
南晏的目光扫过脚底坍塌的房屋宫殿,建筑风格奇异大气,跌落在坑底的狰狞石像仅半张翅膀就有一座小山高。
残垣断壁间流淌着淙淙的鲜血,从高处望下去,血河蜿蜒在熊熊烈火之间,诡异的长蛇一般。
他想离开这里,却抬不动腿,才发觉自己又被强行附身到了梦里人之上。
还是前两次探梦所见的那个男人,有着和他一样的短发,眼瞳鲜红面目全非。
幽绿的妖骨贯穿了此人的胸口,将他钉在倒塌的塔顶。血液顺着骨头流下,滴落的声音被遍地火焰的噼啪声淹没。
折断的羽翼白骨森森,剩下的半截被血浸彻成丑陋的猩红。
迟缓的一呼一吸间,南晏感到自己生命的流失。
他是这座野火焚城里仅存的活物,也快要死去了。
题着“仓望城”的硕大牌匾轰然坠落,砸在对面的峭壁下,激荡出一片细碎的火星子。
那摇曳的火星子恍若夜空中的萤火,翩翩升起。
南晏跟随梦中人疲惫无力地仰起头,视线随着自在飞舞的它们缓缓上移,看到陡崖上方伫立的人影。
如墨的乌发挽着海棠簪,淌在雪白的长衣上。她站在皎洁满月前,清澈的双眼哀恸悲楚,逆着光模糊了一整圈,仿佛一碰就会消散。
附身的梦中人已经没了力气看她,但南晏能感到他无力的微笑,是一种临死前还能见到她的心满意足。
他的喉结轻滚,沙哑的声音微弱难闻,说了仿佛又没说出来。
南晏听得见,他低喃的是——“阿言。”
阿言。南晏想起来,第一次探见的梦中,他对辛淮岚也是这样的称呼。
他很少叫她师父,只有她喋喋不休地唤他为徒弟。
梦境逐渐虚化,回归至一片漆黑无边的虚空。
南晏知道这场梦已结束,自己该出去了,便收了法诀,眼前渐渐光明。
屋里的烛火还亮着,光线因未剔烛芯而显得有些发昏。
通灵香还剩半柱,他弹指去想要熄灭它,一提气心口便剧烈一痛,仿佛胸口被贯穿了一般,霎时疼到失声。
随后浑身骨骼也跟着碎裂了似的,更莫名的是肩胛骨后的空气也有痛觉。
南晏不由自主地蜷缩在榻,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滚落,感觉自己像是快死了。
他想到适才梦中人的遭遇,难道是……
梦里那人已是濒死之时,感知早已麻木,这时倒全疼到他身上了。
施展探梦术后,承担梦中人同样感受的怪事又出现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星月斗转成阳光普照,万籁俱寂被此起彼伏的鸡鸣打破,南晏才将疼痛挨了过去。
他喘息着撑起身子缓缓坐好,调匀气息后,将汗湿的衣裳换下。
又见了一次她温婉可人的样子,南晏心底莫名有种窃喜的满足。
此时再想到辛淮岚,记忆里的讨厌全数淡去,他此刻只记得她悄声给自己护法。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柔和,其实也不是那么凶。
每个梦里的她,都是清冷如幽兰,唯独对他温柔似水。
他想去认识她。
-
又做梦了,暮言起床后,用凉水朝自己脸上浇了好几回,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昨晚那个梦她记得,在当年徒弟刚去仓望城时,她就曾梦过。
到如今又梦一回,仍不知是何含义。
在徒弟去了仓望城后,她曾从各处听闻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得赏识又顺风顺水,妖族的独门秘法也不瞒着他,还给他服用了全天下梦寐以求的神血。
当然不可能会沦落到梦中的境地。
暮言惆怅轻叹,连续三天都梦到了他,到底是怎么了。
她将擦脸帕子搭回盆架,戴上黑纱帷帽下楼。
跟店小二要早饭时,旁边靠近了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她扭头一看,果然又是那个冒充归咒渊掌门亲传弟子的小骗子。
南晏循着门内令牌指引找来,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手足无措。
药草香从她身上飘来萦绕鼻尖,仿佛又回到那亲密的夜里,他心跳欢脱不已。
和小二说完话,那人还在旁边候着。
暮言回头瞥了眼,见他满脸通红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像是在想些不轨之事。
可他眼神仓皇而澄澈,反倒像是被她强迫做了什么似的。
她想不明白,“又发现妖气了?”
南晏其实是想问问自己为什么总进她的梦。
可她作为被进梦的人,又不是学过探梦术的掌门弟子,怎么会知道缘由。
况且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进了她的梦,还附身在梦中人之上对她那什么,她不得当场把他毒死。
想到这里,南晏心有余悸地先施展了护体真气,“那个……你的名字……”
话还没说完,他正斟酌着语句,抬起眼,被帷帽后冰冷的目光截断了后半句。
“嗯……挺好听。”
暮言听了一时呆住,反应过来后,鄙夷又嫌弃地白他一眼,飞速地循着楼梯上去回屋关门,见了疯子似的避之不及。
客栈里旁人来来去去,不明就里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打量着南晏。
他尴尬得无所适从,站在这里挡人的路也不是,坐着不吃饭也不是。
余光里见昨日被连连打断的说书老者正路过,南晏连忙迎上前去喊住了他。
见到突然拦在身前的紫衣少年,说书老者阅历颇丰,一眼认出是魔道归咒渊的服饰,慌慌张张就要下跪,被他一手拦住。
南晏引他去楼梯后方无人角落,问:“昨晚你没讲成的故事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啊?”
老者懵了,脑子里一顿电光石火,想起昨晚,面前这人和那一身黑的女子同时消失,他俩定是一伙。
他认定这是来找麻烦的,哭丧着脸求饶,“小老儿知错了,再也不说这故事了,见到有人嚼各位魔君的舌根,我定提着扫帚追他打!”
南晏记得昨晚辛淮岚听到天山暮长老师徒轶闻很是激动,觉着这个故事有迹可循,此刻却被说书人的反应搞得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那不是几百年前,仙道天山月门的事?谁会嚼魔道的舌根?”
说书老者欲哭无泪,他哪里知道什么,他就是个道听途说臭讲故事赚茶钱的。
听闻昨夜那个不知死活的书生拉了整晚的肚子,家里的书卷都被拿去当厕纸了,今儿还瘫床上下不来。
哪有那么巧的事?
定是被昨晚的黑衣女子下了黑手,他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可经不起这样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