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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时节万物生发,将离峰的芍药在消融的积雪冒出绿芽,云彩团团绕山间。
午时暮言在回屋的路上,察觉到自己寝宫似乎有人来过,并且来者没有隐藏痕迹的意思,地上还留有鞋底沾有的明显雪水。
但她的寝宫,除了允许进入的两人,就算是司青遗也进不来。
难道是……徒弟?
他回来了?暮言的眼睛霎时宛若雨后新晴,她急忙提起裙摆飞跑进去,闯入叮铃当啷的珠帘,在屏风后看到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正蜷缩在床上打滚。
看着不像是白容……
暮言疑惑走进些,惊呼:“小烬?”
床上的人正是池安烬,她紧皱眉头,满脸汗水,忍受着身体的剧痛,神志模糊无力作答。
暮言急忙从药柜里拿出止疼丸,摸到她的下巴,狠不下心强硬掰开,俯身在她耳畔哄:“小烬,把嘴张开,吃了这个药就不疼了。”
池安烬虚弱地把眼睛微微打开一条缝,看到嘴前的药丸,立即像看到饵料的鱼似的,卯足了劲张嘴把它叼住,忍痛起身打坐炼化。
随着药力在体内激发,她不可思议地抬胳膊伸腿,感到折磨许久的疼痛果真在瞬间消失,欢喜地抱住暮言。
“好厉害的药啊!”
见她好转,暮言便给她号脉看舌。
最近几日刚接到仙道会盟的传信,刚得知池安烬突然出击,独身一人前往魔道把无相宗撕裂的鬼域缝隙封了起来,还顺手打伤无数魔道元婴修士。世人称快的同时,对她曾经进入的仙境和她手里的万年仙草叶垂涎得更为狂热。
暮言皱眉轻叹,听到这些消息时,还以为她有多强悍,没想到真实情况却是半死之态。她的元神伤的程度堪比瓷器碎地,就连最基本的仙脉灵窍都有碎裂的迹象,要不是修为高恐怕早已一命呜呼。
“自己逞什么能?”
“我是被耽搁了,不然我能打八百个!”
暮言抱着怀里还在嚣张的池安烬,对她复杂的证候倍感头疼。暮言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不像是遭遇重击,更像是连绵的毒,但她肯定病因不是毒。
怀里的病人解除掉疼痛就心满意足,踢掉鞋子赖在暮言怀抱里,叽叽喳喳地说话。
“我看见鱼崖被一堆人送进鬼域,跟献祭似的,就偷偷去拉她出来,折腾了半天你猜怎么着!”
“鱼崖?”暮言有点记不得,好像是个红头发女孩。
半年前无相宗召开修真界大会,向全世界保证鬼域是可以存世的,他们会让少宗主亲自进去证明,只要修炼了无相宗新研制的功法,阴气便对修炼无害。到时他们会将这份自如切换人族和鬼族的功法无偿分享给全世界。
这些话说得好听,却引起轩然大波,那么资质差的人就不配活下去,而没有发言权的凡人和其他生灵,在死的时候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居然是自愿进鬼域!我的天哪!反对可以把老宗主干掉呀,她是少宗主偷偷干掉他多方便!不比自己去送死有用多了?”
“老宗主……是她爹。”
“哦……咱仙道也有个世袭的!两仪阁你知道吗?他们少阁主丢了,满世界找,结果一问他们,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暮言起身扶她躺好,笑着给她卷起衣裳,边听边拿针。两仪阁是仙道唯一一个世袭制的门派,一脉单传的预知法则是他们的门内信仰,找到少阁主是必须的,否则门派也算废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上一个阁主名为裴晚……
此时耳边正响起池安烬咯咯咯的笑声。
“姓裴的人多了,你徒弟还姓裴呢!”
暮言铺针的手微微顿住,努力回想久远得快要遗忘的记忆,刚认识白容时,她曾提到过裴沉岚的娘亲。
她的称呼是,阿晚娘。
暮言怔忡愣住,心跳在刹那间静止,指尖捏弯了针。
乖乖躺着的池安烬完全没有注意到暮言的异样,望着屋顶,脚尖惬意地摆动,还在自顾自地懊恼,“没想到阴气这么猛,泡一会儿这么要命!小鱼得疼成什么样,哦,她可以变成鬼……
“早知道先找你要一点这个药,我就能把鬼域缝隙缝好了。唉,最后几针实在撑不住,胡乱缝的,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崩开。
“暮暮,这药你有多少呀?我们拿出去卖呀!这不得赚发了!”
暮言被耳边持续不断的念叨转移了注意,暂且从前面那件事收回心神,放下弯掉的针,听得好笑,“你是和淡淡待久了。”
以前池安烬看惔淡做商人赚钱好玩,她也跟着去做买卖玩,还自信眼光独到,不听惔淡的劝,每种货都是在最高价跟风买入、最低价的时候慌张卖出,最后痛哭流涕发誓再也不玩买卖了。
然而在暮言提起这个人后,床上的话匣子突然安静了很久。
暮言默默地施针,看到池安烬充满神采的眼睛半合,缄默的嘴轻微撅着,意兴阑珊又像在赌气。
“听闻启神盟的神血卖完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左自蹊对你什么样?”暮言仍记得当年闯火宅的时候,他看池安烬的诡异眼神,至今想起来还后背发凉,“有没有对你不利?”
“啊?他闭关冲化神呢,哪里害得到我,你想多了!”池安烬不以为意,“要是盟里的人能和他一样别理我就好了,我发现我去哪盟里的人就盯着我去哪,哇塞,好吓人。”
“他们知道你来这里了吗?”暮言猛然感到当年的警觉此刻再次出现,为什么要盯着她?也未曾听过池安烬封印鬼域裂隙的时候他们有出手相助……
只怕是左自蹊为防闭关期间无法掌握她的行踪,他绝对有问题。
说起这个,池安烬的嘴又亢奋起来,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似的,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个不停。
“我有个匿迹超厉害的战利品,听说是用天生具有隐匿能力的隐冥草炼制的!哼,除非我主动暴露,不然他们那帮元婴崽子才找不到我呢!
“天山月门不愧是最森严的,护门大阵是我见过最棘手的,好不容易进来,又被你这屋子拦住,差点我就撑不住瘫门外了。
“我感觉对不起素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反正被他骂了一顿之后,我又不像以前那样犯错也觉得自己占理……”
暮言垂眸给她运针,笑着接话,“你们以前吵闹不都会打起来?他这次只是骂你?”
“他好像想揍我来着……”池安烬想起那次吵架的最后,他泛起血光的眼底红纹,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动怒,“但是他憋回去了……”
那看来是挺严重的,暮言心想,八成是被她嫁左自蹊气得,但束魂教和无相宗的联姻她也略有耳闻,正是秦素和鱼崖,他又何必为池安烬的事气成那样。
但是惔淡呢?
眼看着池安烬又要说话,她一叽里咕噜起来,就完全让人插不进嘴,暮言连忙抢先开口。
“当年我们那些人都分隔天涯,也就妙花坞的淡淡还在火宅吧?”
她一听,脸上就漫起悲伤,低声说:“他不记得我了。”
“啊?”暮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炼化神血把脑子炼没了,就那点时间,就把我忘了。我就坐在他面前,就活活地坐在他面前,我衣裳都没换,还是以前那套!就在他眼前,不超过两丈远!”
不用暮言细问,池安烬就自己说起来,一字一字哽咽得激动,眼里滚着晶莹的泪水。
“那天他出来了!他炼化完了,他终于出来了,我好高兴……他就在我后面,和他的师兄师姐聊得好开心,我也好开心。我就等着,等他们聊完,他就会和我说话了。
“但是我等到他走,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他闭关了那么久,看到我不兴奋就算了……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她深深地吸口气,躺在床上委屈瘪嘴,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下来。
她激动得肌肉绷紧,暮言手中的针都拧不动,无奈道:“别讲话了,做完治疗再讲。”
“再让我和你说说话嘛,我好几年都没人能说话了,以前那些人都不见了,明明都活着,可就是见不到,见到了也没话讲了……让我再和你说点嘛……”
“那你别激动。”暮言心软,架不住她的哀求,“这事没去问问他吗?”
想象一下要是别人出关把她当空气,就比如秦素,她恐怕当即就掏出锤子抡过去追着砸。
卸去外面那层一碰就着的怒火,池安烬就只剩落寞的悲伤,“他都这样做了,还问什么。他每次都会来找我的,他就是不记得我了。”
“或许是他在吃醋呢?因为你嫁给左自蹊了。”
“会吗?”池安烬睁着懵懂的双眼愣住。
暮言又感到针被滞住,便放弃了,拿出储物袋里随身携带的药材给她配药,等这事彻底讲完再运针。
“他干嘛不和我说嘛!自己醋谁知道嘛!”
“去问一下吧。”
“要是人家不是吃醋,就是不记得我了呢?我巴巴去问,好丢人啊。我不问。”池安烬皱眉咬唇,梗着脖子倔强。
“如果真是这样……”暮言总觉得这些话,似曾相识,“你就能骂他一顿,等他等这么久,他居然不记得你了,狠狠骂他一顿。”
这一下说到池安烬的心坎上,赞同得差点举起扎了针的手鼓掌,“对!太过分了!我要问清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骂完我就走!不等他想起我是谁,我就跑!”
71章 我跟你走1
“我看着他和所有人打招呼,嘻嘻哈哈的,我好高兴的,他终于回来了。看起来他也很高兴,说笑不停,好生热闹。我就等着,等他们笑闹完了,他就会和我说两句。我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我就只是很高兴而已。”
千初满嘴的高兴,可暮言从这了无生机的语气里,只能想象到枯黄泛白的破碎画面,越听越心疼。
“到他回去休息,都没有想起和我说句话。”千初简单地说了结果,长长地深吸口气,缓缓说道,“我等了那么久,那时候才知道,以我在他心里的地位,等不回他。”
暮言怔怔地看着她脸上滑落的一行泪,闪着晶莹的天光。
她在腮帮子里鼓着气,目光重又变得灵动,摇头叹道:“唉,然后我一气之下,就把和他的结交笺撕了,当时给我哭得呀。”
暮言揣着荷包瞧着她,无言地眨眼,内心悄悄道,你现在也哭得不行。
“但是我又舍不得,每天撕一点点,可是到撕得不能再撕了,彻底一分为二了,他还是没想起来我这个人。”
暮言默然,此事听着心伤,不敢多问。
千初倒是没再露出伤怀模样,反而越说越咬牙切齿,“之后啊,我越想越气,我就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是不是脑子被猪拱了!给我气成这样,我得总得骂他一顿,就算让他知道我在乎他、我很想他、我偷偷地每天都在掰着指头等他……”
听她的声音愈发委屈低落,暮言静静地看着她,不知她是当局者迷还是骄傲地不愿先说,用了那么多的词,偏偏不说喜欢。
——七四四年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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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青梅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