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温珩的佩剑忽地闪过一丝白光,笔直地刺入蔺疏的紫府之中,蔺疏夺取黑气的动作一顿,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此时本应是逃跑的良机,可是章温珩却被魔障困住,蔺疏身上的黑气不时地钻入他的紫府,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灵气,为他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幻象。
“章温珩,你好意思说你是修行之人,你在天下苍生和你的私情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的私情,你师尊对你的教诲,你全抛之脑后了?”
章温珩捂着头,却无法反驳,他确实有一刻想过,要是他无法救蔺疏破除心魔,那么将蔺疏放出幻境……又何妨?
他儿时失亲,是蔺疏陪在他身旁,是蔺疏给了他一个家,凭什么,凭什么要他舍了蔺疏!
耳边的声音忽又变成了居无月。
“温黛,你跟着我修行至今,还记得你修行的道心吗?你说蔺疏无害人之心,我信了你,而你却将我的信任置于何地呢?”
居无月说得轻描淡写,章温珩却痛苦地抱着双臂:“对不住,师尊……”
居无月却一声轻笑:“我门下不会有你这样的徒弟。”
“师尊……”
那声音又变成了庄沉自责的叫喊,字字句句,如同泣血:“我无用,我救不了师兄,救不了师门,我什么都做不到!”
章温珩张了张嘴,庄沉死气沉沉的眼却紧紧盯着他,将他所有的怯懦与自私都看破,他甚至不如庄沉,庄沉能决绝地对抗他的师兄,而他却首鼠两端,什么都做不到,伤不了蔺疏,也救不了蔺疏。
无能!
无用!
他就是个废物!
纷杂的声音充斥在他的脑海,章温珩痛苦地抱着头,胸膛处似有鼓点急促,敲得他头晕脑胀,一点腥甜在他喉间涌动。
居无月的声音在督促着,要他提剑将蔺疏杀死,即使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拼命阻止蔺疏出幻境残害他人。而庄沉的声音则在叹息着责备他,为何如此软弱,不能像他一样,坚决一些作出决定。
“对不住啊,可是我……”
可是他就是无法做到。
“我怨过他的,我满心欢喜地去为他庆祝弱冠礼,他却人去楼空,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明明记得我,却一直告诉我萍水相逢,要与我分得清清楚楚,不愿与我扯上半点干系。从见我那日起,就一直在骗我、瞒我,将我耍得团团转,还连一丁点缘故也不愿透露给我。”
“可是……”
章温珩直起佝偻的身躯,用尽一身力气,向蔺疏的方向走去,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他耳边的声音叫嚣着,让他痛苦不堪,失望的眼神、痛恨的目光、厌恶的背影……似真似假的景象在他眼前浮现,教他气血翻涌,喉间的血腥味愈发浓厚,脸上的黑纹衬得他的脸色愈加苍白。
“可是他该怎么告诉我呢?”
灭门之仇、蚀骨之痛,蔺疏该怎么说呢?
若不是心魔作祟,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蔺疏离开京都的缘由。
“这么多年,这么多苦,他是怎么咽下去的?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心魔幻境的风雪之中,那狼狈不堪的身影还映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衣衫褴褛,茕茕一身,亲人、友人,没有一人陪在他身侧。他一个人,不过刚过弱冠之年,怀抱着那样刻骨的仇恨,是怎么活下来的?更遑论还要躲避仇人的追杀,这该有多难?
章温珩抚摸着蔺疏的脸,蔺疏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只垂眸看着他,周围的黑气却越发浓郁,遮天蔽地,将他们二人的身影包裹在其中。
“我不愿你入魔,那么痛苦的过往,要你在心魔中日日回想,如何能忍受呢?”
章温珩将额抵在蔺疏的胸膛,脸上的黑纹愈发深重,可耳边嘈杂的声音似乎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他抬起头,蔺疏眼中的红光似乎淡去,漆黑的瞳仁映着他的脸。
他如同献祭一般地昂起头颅,将自己的脖颈暴露在蔺疏的目光之下,他看着蔺疏,弯唇笑了笑,目光却很平静,像是无奈的妥协,又像是决绝的飞蛾,毅然决然地扑向灼灼的火光。
“杀了我罢,蔺疏。”
“将我这一身残破的灵气吞下,别让魔气控制了你,别让心魔一直折磨你。”
蔺疏脸上黑纹遍布,遮掩了他的神情,可他没有动作,眼中的红光似又泛起,明灭不定,像是暗夜里抖动的烛火,也像是章温珩飘摇不定的心。
章温珩轻声道:“杀了我。”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叹气。
“章温珩……”蔺疏低声道:“同样的伎俩,你要在我面前用第二次吗?”
章温珩睁大了眼。
蔺疏似乎恢复了清明,可脸上的黑纹、眸中的红光又让人无法断定。他伸手,温热的掌心覆在章温珩的脖颈,那上面还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刚好覆盖在那颗小小的红痣上。
他用指腹摩挲着那枚红痣,又道:“我不是说过,叫你不要心软么?”
章温珩喉结动了动,连带着红痣在蔺疏的指腹滚了一圈,他的性命就在蔺疏的手下,可他毫不在意,甚至往前贴得更近了些。
“我不是心软,蔺疏。”章温珩小声道:“我是心疼。”
他是怨过的,可是那点怨在他心里转了一圈,甚至撑不到一圈就散了。
怎么能不心疼呢?
心疼那冰冷的风雪之中,无人温暖的岁月。
心疼那个饱读诗文,一身才华的清朗少年终究被埋葬在了过往。
“我好恨自己之前没有多坚持一些,是不是我再努力一些去找你,还能有一点希望。”章温珩看着蔺疏,黑纹已经爬上了他的眉眼,“或者更早一些回到京都,虞脩来了,我也能帮上你……”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自嘲地苦笑:“是我说傻话了,我一点本事都没有,只怕除了给你添乱,再无他用……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想以身相替,可这不过是一句空话,我想陪着你,可是这点陪伴对你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于你而言,有什么用处呢?你是魔修,魔气一道注定与天下苍生相悖,今日如此,那么往后……我是否还会因为这些道义要与你相对,甚至与你刀剑相向呢?”
蔺疏之前冷漠的话语犹在耳边——那你如何说明你是有用的呢?
“你说得确实不错,我于你而言,萍水相逢,已是最好的结局。”
章温珩伸出手,覆在蔺疏的手背上,黑纹遍布的眼角,红得像是一抹春末的落红。
他一字一句道:“杀了我,蔺疏。”
紫府之中,微末的白光闪过,却马上被一片黑雾遮蔽,他眸中的光逐渐黯淡,沉入一片死寂。
魔障丛生,幻象丛生,他的眼前又接连闪过许多画面,死去的人,活着的他……扼住他的咽喉的手似乎正慢慢锁紧,他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安详而平和。
便如此罢。
可下一刻,眼前的幻象被一只手掌阻隔,剩下一片平静的黑暗。
“若是没有你,章温珩……”蔺疏的声音传来:“我的心里便只剩下仇恨了……”
他踽踽独行的这十几年,除了仇恨,过往种种皆被他抛之脑后,他像是散在风中的浮萍,无根无定。可原来,原来在那么久远的岁月里,一直有一个傻子,固执地等候着他,替他收藏着所有他全然忘记的,属于少年蔺疏的碎片,又一点一点,笨拙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
他怕过的,心魔日渐强大,压制它需要耗费越来越多的气力,他怕有朝一日,心魔彻底将他吞噬,他成为仇恨的傀儡,却连仇人是谁都不再记得。
他害怕,害怕自己彻彻底底变得面目全非,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可现下,会有一个人始终记得他,始终会他保留着旧时的模样。
过往浮光掠影在他眼前浮现,他静静地看着,最终定格在章温珩苍白的脸上。
这个人始终冥顽不灵,即使入魔,也舍不得伤害他。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傻得让人心疼。
蔺疏顿了顿,覆在红痣上的手往上游走,落在章温珩的脸侧,指尖一点一点,勾勒着章温珩脸上凌乱的黑纹。
掌温温热得很,下一刻,那点温热落在了章温珩的唇瓣。
蔺疏将额抵在章温珩的额上。
呼吸之间,气息交错,那热气扑向章温珩的肌肤,他的视线仍被蔺疏遮着,什么都看不见,万籁寂静,他只能感觉到那气息滚烫,杂乱无章地落在他的唇上。
隔着蔺疏的指尖,他们的唇近乎相贴。
像是一个克制而无法圆满的吻。
章温珩有些不知所措,可他此时无法开口言语,只能惊慌地看着蔺疏。
蔺疏在做什么?
黑纹从章温珩的脸上逐渐褪去,脱离章温珩身体的一刹那,就化作了丝丝缕缕的黑气,缓慢地向蔺疏的紫府飘去。
直到最后一点黑气没入蔺疏的紫府,章温珩脸上的黑纹彻底消失,蔺疏后退了一步,章温珩的怀抱空了,温暖的体温抽离,眼前又重新变得明亮,不再有幻象,也不再有咄咄逼人的声音压迫着他。
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冷。
“蔺疏……?”
蔺疏只是看着他,轻声道:“昙袖托付给你,还有我的元婴,必要时候,你知道该如何做的。”
“我们所学的道义没有错,你的犹豫也没有错,只是章温珩……”
遮盖在他们周围的黑气渐渐散开,蔺疏最后看了章温珩一眼,淡淡道:“下一次再见,记得别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