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章温珩没想到,那少年下一秒,竟然用另一只手将自己伸出的手骨生生折断。
少年被黑气所控制,应该只是一具不知疼痛的皮囊,可不知是不是生前的记忆作祟,少年还是抖了抖肩膀,仿佛还觉得疼似的。他抬起头,原本空洞的双眼似乎闪过一丝神光,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嘶吼。
“救、救救我师兄……”
章温珩皱了皱眉,之前被那个女鬼诓骗的记忆仍在,同样一个套路,难不成这个黑气皮囊以为他会中第二次?
少年跪倒在地,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一会狰狞,一会蹙眉,一瞬之间,喜怒哀乐在他脸上像是脸谱一般,飞速地闪过,而他身上的黑气也如丝线一般逸散开。章温珩想了想,将只剩稀薄灵气的手链扔到少年身边,虽无灵力,可这手链到底是灵石所做,那少年将掌心覆在灵石手链上,脸上的神情终于平静了些,他大口喘着粗气,抬起狼狈的脸,艰难地重复着之前的话:“救救……我师兄。”
“你师兄是何人?”
章温珩警惕地看着少年,可不知为何,那些原本围绕在他身侧的黑气竟混作一团,向远处飞去,而那个方向,正是章温珩刚刚推演出的阵眼位置。随着黑气的抽离,少年身后那几具黑气皮囊无力倒下,唯有少年得到那一点灵气,还留有一点清明,勉力撑着自己的身躯,恳求地望着章温珩:“我师兄被锦花城来的人捉去……他们迷惑了我们门中弟子,里应外合血洗了汝山阁,还将汝山做成了凝聚黑气的幻境,师兄为了保护我们,可是拼不过那些人……被捉了去,做了这个幻境阵法的阵眼。”
“我本来浑浑噩噩在这幻境中游荡,可不知为何,那些黑气对我的控制变弱,我本想去寻我师兄,却忽然又被黑气控制着过来……这幻境之中,只有你身上还有灵气,只有你才能救我师兄!”
少年说完这些话已然力竭,可是他仍死死盯着章温珩,生怕错过这最后一丝希望,章温珩垂眼,少年不知在这幻境中游荡了多久,原本白净的衣服也沾满了灰,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年纪很轻,模样清秀,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中,也是该心疼着长大的年纪,只是如今……本该充满生气的一张脸如今只剩一片灰败。
“我也要去阵眼那,但我不一定能救你师兄,也不能给你作出什么保证承诺,只能说,尽力而为……”
少年步履踉跄地跪下,缺了只手让他跪也跪不稳,可他还是倔强且郑重地给章温珩行了大礼,道:“汝山阁第二十六代弟子庄沉,多谢搭救之恩。”
章温珩退后一步,弯腰回了一礼。
庄沉自被黑气脸投入到幻境中后,一直被黑气控制,迷失在幻境中的修士神魂损伤,庄沉就会被控制着将这些残缺的神魂投入到阵眼之中。幻境虽然布置不久,但是迷失在其中的修士还是有一定数量,去阵眼的路庄沉也走了好几次。
“我有时觉得师兄应该是清醒的。”
庄沉带着章温珩往阵眼去走去,离阵眼越近,黑气便愈加浓郁,可奇怪的是,那些黑气没有像之前一样试图迷惑章温珩,而是一股脑地向阵眼的方向飘去,这也让他们前往阵眼的路少了几分威胁。
听了庄沉的话,章温珩没有答应,在这样的幻境之中,保持清醒和沉沦迷失,很难说哪一个会更好一些。
“虽然被黑气控制的时候,我的记忆很混乱,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一些怨恨之事,让我难受得很,只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杀了才好。可靠近师兄的时候,那种怨恨的心绪不会那么浓烈,让我好受些,偶尔清明的时候,我见着师兄还会叫他。”
“但师兄基本不会应我,一开始他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可后来,我去的次数多了,他的身上爬满了古怪的黑色花纹,再后来,那些花纹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我们这代弟子中,师兄是最有本事的,也是长得最俊俏的,好多师姐师妹都对他暗许芳心,天天想着由头去找师兄。师兄脾气也好,从来不发火,不管问他什么,他也都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回答,回答得多了,耽误了自己的功课,饭也不吃去补上。”
“我太没本事了,修行的心法老是记不住,都是师兄不嫌弃我,一直指点我,带着我筑基,那些人来杀人的时候,也是师兄将我护在身后,他本来是可以跑掉的,他一个人是可以跑掉的,可是……”
庄沉将这些事压抑在心底太久,仙门被屠,亲近之人在眼前被活生生杀害,而他自己也在黑气的控制下沦为残害他人的帮凶,浑浑噩噩时尚无痛五觉,可得到长久的清醒之后,那些往事似利刃,面目狰狞地向他袭来。
“是我连累了师兄,是我害得师兄如此痛苦地困在幻境中!”
庄沉只是一具皮囊,即使内心痛苦到极致,脸上却表露不出对应的神情,面皮紧巴巴的,像是一张被揉皱成一团的白纸,空寂的眼里落不出一滴眼泪。他说完之后,渐渐又恢复平静,被黑气控制久了,他的喜怒哀乐也有些麻木,即使这样极为悲痛愤怒的情绪,也能很快地适应,他垂头喃喃几句师兄,忽又转头看向章温珩,问:“我师兄,还能救出去的,对吗?他还能出去的,对吗?”
章温珩看着庄沉,庄沉十分急迫地想要得到他的肯定,就连脸上也逐渐蔓延出一点黑色的纹路,彰显着庄沉心绪的变化。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庄沉的肩膀,却还是没有回应庄沉的目光,只撇开头,轻声道:“对吧。”
可他眼前却闪过蔺疏入魔的模样,目光不自主地落在阵眼的方向,喃喃道:“我能救他出去罢。”
庄沉听到这几个字,黑色的纹路又褪去,表情空茫地喊了几句师兄。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在这幻境之中,无法度量时间,只能根据黑气来判断与阵眼的距离。章温珩抬头,上方的黑气像是滔滔浪花,汹涌地向着不远处翻涌滚动,汇聚成一片诡异阴暗的黑云。
黑云之下,隐隐有两个人影在对峙。
“师兄!”
庄沉大喝一声,黑云之中一个人影动了动,“看向”了章温珩二人的方向。
那人影周围的黑云被卷向另一个方向,让人更能清楚地看到这人影如今的模样,说是人影,实际上已经连个人形都没有了。之前的黑气脸还借由黑气凝聚了一张人脸,而如今这团被庄沉称作师兄的黑气,只能勉强看出人的肢体,漆黑的皮囊上,纹路狰狞地拱起,像是一层诡异古怪的盔甲将他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被盔甲爬满的脸上,只剩下一只血红的眼睛在死死盯着他们!
“人?血气……我要血气……”
庄沉师兄弃了另一个人影,直直地向他们二人冲过来,章温珩将还在发愣的庄沉扯到一旁,从储物囊中掏出灵石手链,将绳子扯断,零散的灵石落在他的指尖,他回身挥手,灵石便飞射出去,落在庄沉师兄的黑气身体上。
庄沉师兄的行动一僵,可仅仅只是一瞬,他便又狰狞地扑向章温珩。
“师兄!”
庄沉拉开章温珩的手,挡在他身前,颤抖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师兄。
“师兄,我能从黑气中清醒过来,你比我厉害,肯定也可以的,师兄,这黑气害了我们汝山满门,你不能被它所控制!师兄!”
庄沉师兄一顿,他停在庄沉身前。
章温珩谨慎地看着庄沉师兄,手缓缓伸向储物囊,摸向他的佩剑。
庄沉看到师兄的动作停了,欣喜若狂,忙叫道:“师兄,你教导过我的,君子当固守——”
庄沉的话未说完,他的皮囊已经死去很久,灰败的脸和空洞的眼很难表露出合适的神情,可是现在,无论是谁都能清楚地读出他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还有悲痛欲绝。
那布满黑气的身躯在一瞬之间裂开了一条缝,轻巧地将信任他、还喊着他师兄的庄沉那腐朽的半具皮囊吞吃入腹。
皮囊断口处没有血肉,庄沉死去已久,他的皮囊自然不会流血,也会觉得疼痛,可真奇怪啊,他竟然觉得好疼。
他父母告诉他家里穷苦,要将他送到汝山阁中谋一条生路时,好像没有这般疼。
他独自一人上山时,因未测出灵气几何,被安排与外门弟子挤在一处,被那个叫谷子隅的师兄鄙夷欺辱时,好像也没有这般疼。
后来他修行不成,总被师父责骂,抱着心法读了哭,哭了又睡,睡醒接着读,读来读去始终琢磨不出门道时,好像也没有这般疼。
“师弟啊。”
对了,每次他疼的时候,师兄总是拿着一些小零嘴来逗他,山下的糖画、师姐做的糕点,又或者是他家中寄来的果脯。他修行不成,师兄便认真教导他,比师父还有耐心,他抱怨七七八八的琐事时,师父也会劝慰他,叫他不可总是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君子当固守本心,咱们虽然还修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也该时时告诫自己,记住自己的初心是什么,对不对?阿沉啊,不可忘记自己修行的本心啊。”
“那师兄,你修行的初心是什么?”
庄沉听得迷迷糊糊,却还是有些好奇,师兄立在月光下,站得像是一株挺拔的松,他垂头温和地笑了笑,道:“想保护阿沉啊,还有我们汝山阁里的每一个人,这样平静美好的岁月便是我的初心了。”
庄沉那会在心底小声地反驳:那你倒是让二师姐和五师妹别天天因为谁给你送糕点吵架啊。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明亮得很,是十五的月,很圆满。
庄沉呆滞地抬着头,上空黑云密布,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黑夜,可却再也没有那一夜的月亮挂在天边,再也没有那样温柔的月光洒向他的人间了。
他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