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楚颜来说,真的太近了。
他掰着楚颜的指节,一根一根把他们放到正确的位置。他的手有着不同于楚颜的力量和温度,这种温度足以通过指尖烫到她的心底,随后萧任整个手盖住楚颜的手,摆出相同的姿势。
他弯下腰,温热的气流缓慢拂过楚颜耳边:“冬猎当日要在入口处写名字记录组队的情况,我先教你把名字写会。”
笔尖在纸上有力而规整地落下,萧任目光不自觉地垂到那修长洁白的脖颈上,又转到楚颜的手上仔细地打量。
萧任的手是白,可楚颜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五年,白的程度比他更胜一筹,且长公主日夜令楚颜涂抹护手的脂粉,她的手可谓是肤如凝脂,香温玉暖。
一字终了,萧任温声道:“这是薛。”
楚颜跟着他念:“薛……”
第二个字完成,他道:“这是颜。”
“颜……”
萧任仔细感受着她手上的轻微动作,心下惊诧,竟真的不会写字。
他打算松手之际,楚颜突然道:“大人的名字如何写。”
他顿了顿,肉眼难以察觉的一瞬间又恢复。
然后重新蘸取了墨汁,在“薛颜”二字的右边写上“萧任”。每完成一个字就给她读一个字。
最后,他忍不住问:”你多大。”
楚颜有些莫名其妙,道:“十六。”
薛颜十六,但楚颜已经十八了。
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
“……”
“还有时间,你很聪明,学东西也应该很快。”
感情刚才那个沉默是对她十六年来不识字的一种无言以对。
“借大人吉言,”楚颜很自觉地站去了案前,问道:“大人如今可信我了?”
萧任面对着她,眼神中仍然有怀疑之色,他落座于书案,与写字时板正的坐姿不同,此刻的他胳膊撑着扶手,慵懒又让人觉得气势威压:“我有我的考量,天色不早了,高惊……”他顿了片刻,道:“送客。”
有些人具有很厉害的感知能力,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几个简单的字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突破的关键,楚颜不敢保证萧任没有。
没人敢邀请一个刺客做客,他说自己是客就等于变相地说相信自己,楚颜心里的石头有了着落,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
但得到他的相信还不够,楚颜要亲手把刺客送到他手上,这样才能让他继续那份好奇与探究。
“太阳都没落山,天色还早呢大人。”楚颜不错眼地盯着他。
“薛家人说你在被关了柴房后就性格大变,我看不是性格大变”萧任起身,缓缓抽出随身佩刀挑起她的下颌,“而是你根本就不是薛颜。”
楚颜仰起头没让绣春刀碰到自己一丝一毫,她还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明明身处下位却拥有掌局者的镇定,“仅凭性格就做此等决定不会太武断了吗大人?”
半是调侃半是鄙夷。
萧任倏地抬起眼睛:“会算计,会武功,会马术,刻意接近我,对了,还去骨荒山祭拜了一位不知姓名的故人”他把刀移到了她脖子上,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到洁白的脖颈上已经被划出了一条红线,“这些理由够不够?”
楚颜看着他寒冰一样的眼睛,轻声道:“大人早就给我定了罪又何必问我?”
话说得太清楚就容易失去了一些予取予夺的温柔,此刻萧任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扔冰锥子:“你到底是谁?”
他能容忍自己毫不掩饰的算计与种种欺骗就是为了得到这一句的答案。
但现在还不是和他推心置腹的时候,楚颜把那把瘆人的刀缓缓推下去,幽幽道:“刀是挥向仇敌的,对着自己人多没意思。”
僵持片刻后冷刀旋入鞘中,萧任坐下摆着和之前一样的姿势,面上不辨喜怒:“这话也对其他人说过吧,比如――长公主?”
楚颜不疑有他道:“她不过是我见到大人的跳板。”
萧任:“她怎么当上你的踏板的?”
楚颜:“口说无凭,大人日后会知道的。”
“你有两个选择,”萧任道:“一在这儿说,要是说得好听兴许我能网开一面放过你,二你可以去北镇抚司的大牢里说。”
面对**裸的威胁楚颜毫无惧色,“北镇抚司的死人不会说话。”
萧任的凶唳暴露无遗:“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楚颜:“锦衣卫指挥使,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人当然敢杀了我,只不过我认为大人不会滥杀无辜。大人想杀的是李让坤那样的贪官,但他马上就要跑到博阳躲难去了,大人应该想想如何应对而不是在这和我这个清清白白的人猜来猜去。”
萧任眼中锋芒散去,“他想怎么躲?”
“查账抄家把银钱揣兜里啊~”楚颜收敛了气焰:“萧大人行行好,告诉我彭郎逸被阉的过程,让我高兴高……让我找找可以证明我清白的蛛丝马迹,敌在暗我在明,我被弄死了对大人也有损失不是。”
彭朗逸下身流血,很容易让人想到某种断子绝孙的做法。
萧任幽怨又无奈道:“你惯会转移话题。”
楚颜不以为然:“我只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如今我的命都被他人觊觎着哪有闲心去想别的。”
萧任起身经过她时道:“跟我去满春院。”
震惊写满楚颜的瞳孔,她厉声道:“我和大人是正当交易,不出卖色相。”
萧任蓦地一笑,饶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你想哪儿去了,彭朗逸在满春院死的。”
楚颜无声地“唔”了一声变抢在萧任前头夺门而出。
宝马雕车缓缓驶向满春院,萧任上坐,楚颜居左,她举手摸了摸脖颈的痛处,还没摸明白她的手就被萧任抓住,脸也被大手掰着偏向一边,伤口处被萧任一览无余。
你这掰人脸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触摸着伤口,药膏的味道冲淡萧任身上的清香,楚颜侧颈绷紧,与下颌连成完美的线条延伸消失在脖颈的衣料里。
她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三足之虾蟆难索,二足之男多也》这本书,此书第十页第三条有言,男人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是为精神攻击法,若遇此男人,跑!!!
楚颜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她都在想些什么……
萧任发现她的异样,温声道:“怎么了?痛吗?”
楚颜摇摇头“没有。”随后撩开帘子看到外面穿得清凉的揽客女子道:“到了。”
楚颜这辈子没去过青楼,左看看右看看都是不堪入目的半遮不遮的身体,萧任看着她好奇的神情,打趣道:“喜欢啊?”
楚颜给了他一个你没事儿吧的表情,她本来想说大人说笑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哪儿敢跟大人抢女人。”
萧任很清楚世人对他的评价,贪杯好色,满春院的常客,只不过旁人说这话多少带着咒骂的成分,怎么话到了楚颜嘴里就这么……这么让人不明其中意味。
萧任看了阿落一眼,她立马心领神会,差了一群姑娘上去招呼萧任。
萧任瞬间被万紫千红簇拥起来,伸向他的一双双葱白般的手很是乖巧地停在了离他身一寸处,萧任驾轻就熟地躲开了他们的酒杯,语气宠溺道:“今日着实有要事在身,不宜贪杯。”
他们平日里近不了了萧任的身,只有逢场作戏时能近距离看看那张惊世骇俗的脸,如今得了他这一句仿佛甜蜜到了心肝儿上,说着真遗憾可脸上都是娇羞。
“萧大人。”楚颜在楼梯处无波无澜地喊他。
萧任抬眼看过去,楚颜倚在楼梯旁的木柱上,双手抱胸悠闲惬意地看着这出戏。
阿落正好从楼上下来,给萧任递了一个“准备妥当”的眼神。
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加快了他的步伐,没两步他就越过楚颜往二楼去了。
阿落紧跟着他,抱歉地说道:“二楼已经客满,新都督先大人一步要了里面那处雅间,他的意思是愿意邀请大人共享晚膳。”
“不用了。”萧任站定在右边倒数第二间厢房门口,举起门口的锁,“这儿不是还有间房吗?”
阿落讪笑两声:“这间房晦气,已经不用了。
“晦气?”萧任质询道:“前些日子彭大公子不是还在这屋里面睡觉吗,怎么今儿就晦气了?”
阿苏无言以对,面上挂着尴尬。
新玉从旁边的雅间中出来,温文尔雅地笑着,如果他没穿着太监的蟒袍,旁人兴许会认为他是哪家的小公子走错了路才到了青楼。
“萧大人巧啊。”新雨行揖礼。
萧任恭敬回礼:“新督公怎么想起来逛青楼了。”
怎么看这两句话都有针锋相对的味道,新玉的笑变得勉强,在楚颜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变得尖锐,好像在对萧任说:“给你脸了。”
话到口上却变成了:“满春院不只可以寻欢作乐,也可满足口腹之欲。作为这儿的常客,萧大人不知道吗?”
萧任张嘴话还没说出来,楚颜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再演下去天就黑了二位大人。”她自顾转身用头上的开锁工具开了锁。
萧任面色复杂道:“说谁呢?”
“说你呢。”楚颜毫不留情进了门。
“说你呢。”新玉附和道,仿佛要报刚刚被嘲讽之仇。
“新大人信我?”楚颜打量着屋内布置,正中是圆桌,吃饭所用,左拐是几案,喝茶所用,最里面是一张床,风月所用,干干净净整齐非常,显然仔细打扫过。
说的是信她不是刺杀彭朗逸的人,信她是友非敌。
新玉眼线众多,他前脚刚在雅间坐下,后脚探子就将这两位一天的行程禀告给了他,“萧大人都信你了我有什么好不信的。”
新玉身处局中局,是要在长公主与皇帝身边左右逢源的人,当年夺位时长公主给了他一个顺水人情,他便借着这人情假意投诚,成了长公主手底下一颗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棋子,为往后的一招制敌做准备。
萧任是皇帝的人,所以他们只能暗地里哥俩好,明面是相互怀疑针锋相对的政敌。
楚颜知道这其中的原委,他们选择瞒着自己是因为他们并未相信自己,或者说不全然相信。
她心里清楚嘴上却说:“那就好。”
“能否请新大人让你的人说说彭朗逸被……”楚颜可不想被他记恨,刻意避开了敏感字句,“刺杀当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