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任抬手让她起身,打趣道:“不会骑马怎么还要参加冬猎?”
他的长相与打扮都很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只是声音润朗,让他多了一层平易近人的虚壳。
楚颜顺着他的话说:“就是因为从来没参加过所以才要去,今日我若被排挤在外,明日再想跻身进来可就难了。”
“你真不会骑?”萧任收了那副玩笑样子,认真地问。
跑马场与大门口有段距离,她又是在最边缘处,一般人进门第一眼不会注意到她,萧任这种银钱堆里长大的也没有左看右看的习惯,楚颜想着自己落在他眼里时应该已经是不通马术的模样,缓缓道:“学了几日略懂一点,但方才被这马踉跄的几步吓得全都忘了。”
事实上,她真的不太会骑,她在永寿宫学贯了琴棋书画和各类江湖武功,马术什么的早忘得差不多了,加上皇帝刻意让她远离危险的牲畜,就更无从想起了。
“是吗,”萧任笑笑,“好像刚刚那个故意扯动缰绳让马儿踉跄的人不是你。”
楚颜额角跳了跳,就那么一瞬间的事他还真看得到……
她半是玩笑半是讽刺道:“萧大人眼神真好,竟能够无中生有。”
萧任又是无奈的笑:“你这是变着法地骂我眼瞎。”
楚颜眨巴一下眼睛,嘴角弯成礼貌的弧度,意思是:是的。
萧任无言,向马抬抬了一下下巴,道:“上马。”
楚颜磨磨蹭蹭地爬上了马,右腿很倒霉地找不到右边马镫。
萧任上手把她的脚踏踏实实地放到了马镫上。
楚颜一愣,马上笑说:“谢谢大人。”
萧任也回以温柔的笑,说不用谢,不过楚颜觉得那笑里多少有些嗤笑的意思。
“怕吗?”萧任突然问。
楚颜刚想答“还好”。
就听到某个没有感情的声音,“怕就多练,多了就不怕了。”
楚颜:“……”
她双手攥着缰绳,脚上刚想用力,萧任又说,“别急着驾驭它,马是有灵性的,先放松他对你的警惕,要让他接纳你。”
这当然是萧任瞎说的,这匹马垂垂老矣,哪会对人有什么敌意,楚颜很纳闷,当年定国大将军教她的是:“要想得到它,就要霸王硬上弓去征服他战胜他,尤其是那种性子烈的,就更需要一个征服。”
萧任握着马嚼子,牵着老马慢悠悠绕着马场走。
这匹马在他的手上格外地听话,楚颜好整以暇地坐着,好像马蹄下不是可以漫天飞扬的黄沙,而是春三月中城郊坡上新长出来的嫩草。
但是这幻觉在萧任出口时就碎掉了。
“那日游园会,你和彭朗逸起了冲突?”
楚颜听出他这句话有不浮于表面的目地,谨慎答道:“就是没喝他的酒,算不上冲突。”
萧任:“为什么不喝?”
楚颜语气如常:“大人如果不知道为什么,又为何叫我别给他递牌子。”
萧任品出了怪罪的意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楚颜把重心转移到他身上后,又把问题甩给他,”大人早就知道彭公子的德行,甚至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对吗?”
如果上一句是有些意思,那这句就是板上钉钉的怪罪了,萧任抬起眼睛,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怪罪我?”
“不是,”楚颜矢口否认,“是在疑惑大人怎么会让案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
“京畿境内,多少大小案件都归锦衣卫管,少些案件发生对你们有好处不是吗?”
萧任心中无声地哦了一声,“我看到薛家大小姐过去了。”
楚颜嘴角勾起一道弧度,“若是没来呢,大人会管吗?”
萧任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她这句平淡如常的话里几点难能可贵的期待,他沉默了片刻,试图对这点期待构建一个从未有过的理解,开口时却好似不在意:“如果她没来,那我今天问你话应该就问对了。”
楚颜眼睛倏地睁开,又马上恢复了冷静,“大人多虑了,我只是一个弱女子……”
萧任眼眸暗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冰冷“一个弱女子会随身戴着刀?”
楚颜脸不红心不跳,“用来防身而已。”
“在长公主的生日宴上用防身的刀,毫不犹豫地劈开老虎……”
这不仅需要足够强大的心里素质,也需要足够高强的武功兜底
“一个弱女子,”萧任冷笑,“怎么敢的?”
楚颜觉得他的脸可能已经阴沉得跟地上虚淡的影子差不多了。
“长公主给的玉颜膏治好了我脸上的恶疮,她遇到危险我不应该拿命去救吗?”楚颜道。
萧任促狭道:“她不过帮你治好了脸,你就拿命去还?那你的命也太不值钱了。”
楚颜心下笑笑,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更廉价更不值得一提的命。
她望着苍茫大地平静道:”若大人曾有一刻身处黑暗,或许会明白我。”
在虚无边际的黑暗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光都会变成滚烫的火流,永久地燃烧在最深最不可查的心底。
而萧任,高门独子,年少成名,如今身居高位大权在握,怎么会明白她这种淤泥里挣扎的人在想什么。
正午已过,阳光微微弱弱地伏在地面,好像经任何践踏都会破碎,偏此刻是那群马最活跃的时候,马蹄声和阿加的唳声混合在一起,让北面的土地传来阵阵战栗,平稳了很久的马背难得地出现些抖动。
萧任薄唇轻抿没继续逼问她,只把马牵到马场外围停住,示意楚颜下马。
跳过那个紧张的话题,萧任若无其事地挂起了他招牌式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与刚才毫不收敛的猜疑与压迫相比,他现在这种状态更多是疏离与冷淡。
还和之前一样,语气中带着点柔和,不至于让人真的滚去千里之外,“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事,小姐自便。”
“也就是说萧大人这一趟问询毫无根据只凭猜想?”楚颜声音和悦,眼中却锋芒毕露。
楚颜这番话切中肯綮,萧任确实没有证据,好在他也没有脸皮,泰然自若道:“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我这是关心则乱,怕彭公子那样的人脏了你的手。”
她能感觉到萧任对她的忍耐和包容,但那绝不是纵容,在没有试探出他底线之前,楚颜不会玩火**,她顺着萧任给的台阶说道:“我身份卑微,不会蠢到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矛盾就去找高门公子的麻烦。”
萧任觉得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那个蠢货没资格死在我手上。他不着调道:“我就怕你这个聪明人犯傻啊……”
楚颜不明意味道:“向大人展示我更聪明的一面之前我都不会犯傻。”
“记住你这句话。”萧任说完边转身走了。
楚颜朗声道:“记着呢,大人慢走。”
随后目送他驾马的身影消失。
萧任不喜欢和没用的人打交道,他能来试探自己就一定是觉得自己和他要探究的这件事有关联。
楚颜现在只能猜测彭朗逸那边出了什么事。
出了东郊马场,她和阿苏去了距京十里的骨荒山,它还有一个名字――乱葬岗,那里埋葬着太多不被世间容纳的血肉,阴气变成张舞的爪牙源源不断地往腐朽人世索取更多的灵魂。
越过一座座坟茔,他们找到了薛颜,确实像鬼世运尸人保证的那样立了无名碑,这儿土地平坦视野开阔,很巧合的是她的坟头正对着溪甫村的方向。
阿苏无声地立着,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落下。
楚颜没打扰她,自顾看着四周,直到她说了第一句话,楚颜才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她哽咽道:“小姐,我想知道凶手是谁?”
楚颜言简意赅道:“杀了她的人其实已经死了。但那个人只是一把刀,执刀之人站在一个庞大到盘根错节的组织之上。”
“那个组织叫……”
“五珠会。”
“五珠会?”阿苏不明所以:“那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楚颜道:“已经渗透到大昭朝堂的杀手组织。他们的眼睛看的是大昭的帝位。
阿苏捂着嘴看着她,在闷死之前把手放下惊恐道:“小姐,你……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谁,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的名字。”楚颜道:“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就一定能给你的好姐妹报仇。”
眼前这个人淡漠冷血却又有无限美好的人性,阿苏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哭道:“阿苏什么都听小姐的。”
楚颜将她扶起来,两人下了山往京城定国大将军府里去。
京城虽然奢靡繁盛,千家万户张灯结彩,但也有人在灯火之间夹缝生存,他们的住所可以是一条巷子,朱门大户旁边的一条废弃的过道,或者直接在善人施粥的附近扎窝,以便能领到米多于汤的粥,正因为他们无处不在,所以人们在掩藏秘密时往往忽视他们。
下了车,楚颜在路边随便买了些糕点,随后步履姗姗走向幽深的巷子,这条路夹在彭府大宅与一座高楼之间,明明外面还有午后缱绻的阳光,这里却阴冷得不像话,前面站着一个小女孩,衣着破烂,根本不够御寒,她那双大眼睛一直盯着楚颜手上的蜜饯。
“小姑娘,”楚颜走过去,故意让蜜饯在她面前晃,“想吃糖吗?”
她摇了摇头。
可是她的眼睛里的渴望都要流到袋子里去了。
楚颜笑了笑,把糖放到她眼下,“姐姐问你一些事,答上来了就把糖都给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