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眼泪纵横,摇头道:“其他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昨日只得匆匆瞥一眼,便昏死过去。”
彭将军面色变得黑沉,眉角突突跳着,以往在战场上,他露出这种神情,就代表恨到了极点要大杀敌军了。
他压低声音吩咐家中管家:“卖出京去。”
随后便跨出门,沿路泥尘被过路风扬起来,轻飘飘地落到他处。
半道上,他觉得自己挂着一副别人欠了自己八百两银子的棺材脸去上朝终究不太雅观,伸出两根手指强行扯出一个憋屈的笑,只是没想到,未等早朝结束这笑就垮了。
薛非同看见这位旧友眉间的“川”字,关切问道:“彭大人这是遇到烦心事了?”
小儿子被人阉了这等奇耻大辱的事传出去不是要被笑话死!他连忙摇头,苦涩地笑:“好得很!好得很!吃好喝好睡得好!”抬眼间见了萧任,他赶紧叫住,“萧大人!”
萧任走过来,二位官职比他大,又都是前朝留下来的老臣,他恭敬地挨个行礼道:“彭大人,薛大人,何事?”
薛非同和彭将军一年及第,一个武将,一个文臣,友谊来的不易遂格外深沉,他一看那个老狐狸就知道他心里就藏了事,不能说便不说吧,他向萧任回礼,玩笑道:“我没事,”脑袋往彭将军那边一怼,“他有事。”
随后绕过二位走了。
“萧大人,”彭将军看向他,眸子里的忧愁毕露,“可否借一步说话。”
承天门屹立在空中,仿佛天然的勇士俯视着市井之中的臣民,威武的红缨飘扬在哨兵身边,暖阳之下,显示出皇宫的气势与威严。
萧任站在城墙正中央,他旁边是十三年前带领十万大军平定招贤公主叛乱的定国将军,此刻正愁眉苦脸,怒火中烧地他讲述着什么。
“犬子与旧友相邀在……满春院……小叙,谁料晚夜来临友人还未至,便只好夜宿于二楼右厢房,不料后半夜竟遭贼人,我儿拼死抵抗,受了一身伤返回家中,那贼人也逃之夭夭。”
彭将军缓了片刻,才肯说出这个令他不敢置信的话: “他非说贼人是……鬼……”
“是花家死了一年的三小姐――花信音――”
萧任是绝不相信这世间有鬼神的,听了彭将军这番话,也只是觉得新奇,况且就他儿子那个三脚猫的功夫,若真是鬼,他跑得了吗?
他平静道:“锦衣卫不信鬼神。”
“我也是不信的,”他自己都没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可犬子一口咬定了那刺客就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花家之女,嘴角带着诡异的笑,七窍流血之状。”
这模样是够像鬼的,萧任询问道:“令郎可与花信音有什么过节?”
“过节算不上,只是……”
看样子他十分为难,从牙齿里蹦出几个字,“好过……”
他叹了口气,“我那个儿子,风流成性,不是个好归宿,我就给了她些银子让她重新觅良人了。”
花家也是武将世家,花信音的父亲花浒执掌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位九卿之列,官居三品,与定国大将军倒是实力相当,只不过花信音是花府丫鬟生下来的庶女,地位比下人高不了多少,彭将军不是觉得他儿子耽误人家,是恨人家妄攀高枝,想给些钱打发了。
萧任看破不说破,顺着他的话说:“花信音怎么死的?”
彭将军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是个糙汉子,如今困守皇城,没功夫关心其他小儿女的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加上他给了花信音不少的银两本就问心无愧,所以他并未过问那个女人的死因,如实答道:“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花家执掌大理寺,自己女儿若死得蹊跷怎么会不严查,想来也只是寻常死因了。”
萧任不太认可,只道:“她的死因是破案重要线索,我自会去查。”他同样不得自由身,守这广袤天地中最阴暗的一角,对京师中的事提不起兴趣这一点倒与彭将军有些相似,他看向远方,眼底闪过一丝不可名状的东西。
他的微表情控制得极好,仅仅一瞬间就恢复了眼底的冷冽,淡淡道:“他约的友人是谁?”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友人,这只彭将军给他儿子夜宿青楼找的理由而已,他的话无懈可击:“犬子身负重伤只说了些零碎的话又昏死过去,待来日醒来萧大人可亲自去问。”
萧任:“过两日就是冬猎了,我分身乏术,若将军等的了,冬猎过后北镇抚司一定会捉住这只为非作歹的恶鬼。”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彭将军怎么感觉萧任想说的是“为民除害”。但总之得了他这句话,彭将军也知足了,连连道谢后请求萧任不要将此怪异之事告诉他人,以免引起恐慌,而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素净的横街。
一切如旧,稀疏平常,没什么看头,与他又寒暄两句便告退了。
冬日里的巍巍群山,一半在暖阳下熠熠生辉,一半在黑暗里面目模糊,构成明暗分明的对比。
萧任招手,在一旁侍候着的高惊立马走上前来等候吩咐。
“找到曾经见过或者伺候过花信音的人逐一问话,补齐她的生平行迹,描出画像,脸、身形、服饰一定要详尽。”
“是,大人。”高惊得了命令拔腿就跑了。
就目前已知的情况看,这就是一起简单的复仇案件,花信音的死很大可能与彭朗逸有关,知情人员找到机会以死去亡魂索命的形式刺杀他,找到这些知情人员案子也就破了一半,他不用在这件事上花太多心思。
下了城墙,他骑马去了西郊马场。
京城中有多处马场,大多给京营饲养战马,西郊马场是为数不多用来饲养王公大臣驾车出游所用的马匹,吃的是山中韧草,饮的是溪中净水,养得威武彪悍,与家中那些马到底不同。
守西郊草场的小太监受御马监掌印太监新玉的命立于门外等待,远远地便看到了打马而来的萧任,赶紧跑上去迎接。
萧任下了马,小太监好好眼色地去牵。
两人往马场里走,萧任压低声音道:“冬猎将近,人员来往混乱,多些心眼。”
小太监躬身回:“放心,白天都是一样地在草地上吃,那群马儿聪明,到了晚上,有阿加引在前面,他们会回到自己的马厩。”小太监指着最深处最隐蔽的地方
“外人看不出来。”
阿加是萧任随他大哥征战北狄时得到的鹰隼,是古玛尔草原上最勇猛的飞禽,眼锋利如刀,嘴如倒勾,头上的毛是长缨般的红色,完全打开翅膀,能拢下四五个成年男子。
这只鹰隼跟了他五年,彼此间早就有了超乎寻常的默契,他刚走到马场门口,那边就开心地叫了起来,叫声响彻天际。
萧任推开门,跑出来些极其微小的扬尘,肉眼几乎不可见,他赶了赶才继续往里走。
秋冬时分,草木凋彻,跑马场上起的尘比往日多,他方才纳闷,京中人练马一般不会来这么远的东郊,况且这地方萧瑟又冷清,除了官员事务上的交接,没几个公子小姐爱来,看清站在马旁边那人是谁时,他才打消了这个疑虑。
在不远处的跑马场上,一席藕粉襦裙骑马疾驰乌发飘扬的人是楚颜。
她正在骑的那匹马年纪已经大了,不如其他马匹精壮。属于在马场里等死的,萧任随口问小太监:“她怎么选了那匹马?”
“?”
顺着萧任的目光看过去,小太监才明白他说的是先他一脚来的薛家三小姐,他回忆着这位小姐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必等在这不见光的地方苟延残喘。”
“……”良久的沉默里萧任企图剖析这句话的深刻内涵,但他对那个人的了解都浅薄非常,又怎么明白她的话呢。
萧任并不对她的骑射技术抱有希望,答应她只不过是还个人情,狩猎时她给自己当个吉祥物算了,所以选什么也没那么重要。
空中出现一声巨唳,一个黑点逐渐扩大靠近,阿加挥翅而来,带起的狂风晃的人睁不开眼,它脑袋上火红的羽毛像天空衔来的宝珠。
萧任张开手,它轻飘飘地落下,温顺地剁了剁脚任凭萧任摸它的背,抚摸完毕又突然展翅高飞,奔向没有尽头的天际,一会儿没了影。
萧任满意地的说:“养的不错。”随后取了个钱袋子扔给他。
小太监宝贝地收好,不放弃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奉承道:“阿加自己好血性,找野物那叫一个厉害。”
奉承的姿态,说得倒是真话,这儿的山水是真的好,当初他和新玉选在这儿圈养私马就是也是这个原因,萧任继续吩咐,“山后雪也在这儿养两天,困在京中许久,怕是要没了血性”
“是,大人,保证养的精壮!”小太监有些兴奋,这还是萧任第一次把自己的马放到这边,马场里马固好,哪儿比得上北狄王的战马。
山后雪是纯白的汗血宝马,还是古玛尔草原上最纯净的血脉,北狄王族御驾,整个帝京找不出第二匹。
当年北狄战败,北狄王将一众宝物进献给大昭,其中就有这匹宝马,按理说这马应该收在皇帝手下,可当今天子除了给功臣萧任加官进爵外还将这匹马赐给了他,外人看来,萧任是得了圣恩一时间风光无限,只有他自己与几个武将明白,武将失去了战场就好比壮士断足,做什么都只觉得自己庸碌,皇帝收了他的兵权,用京畿近侍的身份困住他,偏还给他赏赐了全大昭最好的战马,让他每天望而不能,忘而不成,这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小太监得了命令便牵马去了阿加所在的牧场,萧任见藕粉色那位女子突然在马背上颤颤巍巍,嘴角呻着抬脚走了过去。
楚颜自萧任一进门就看见他了,只是自己这边骑马疾驰不符合乡中人的身世便不希望引他注意,本想停了马去拜见却没想到他直接走了过来,楚颜抓着缰绳小心翼翼地下马恭敬道:“萧大人。”
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火红的蟒袍玉带,纨绔的气质荡然无存,久居上位的傲气从骨血中渗出,淋漓尽致地展现至他的举手投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