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恍神的功夫,楚颜落了萧任与掌柜的一大截,赶紧小跑上楼跟上他们,掌柜把萧任送到了二楼正中的雅间,又亲自端来菜牌贡他挑选,全程被无视的楚颜百无聊赖地看向外面,雅间与凉台相接,可以看到热闹繁华的长街与长街上各式各样匆忙的人。
“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萧任温润的声音传来,楚颜转过头,见掌柜的将菜牌端到自己眼下,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大人点就好了,这些菜……”
楚颜依次指着菜牌,虎跑素火,风摇翠竹,汉宫藏娇……无奈又遗憾道:“我实在不知道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
萧任也觉得这些名字取得天花乱坠,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他拿不准薛颜的喜好,问道:“有没有什么爱吃的食材,或者有没有什么忌口,爱吃辣吗?”
楚颜认真想了想:“不吃内脏,鱼肉清蒸的不吃,不吃脖子以上的部位,至于辣不辣……我都可以的。”
“大人爱吃辣吗?”楚颜弯着脑袋眼睛亮晶晶的问。
萧任摇摇头。
楚颜立刻道:“那就微微微微辣。”
萧任笑笑,道:“好。”随后向一旁待命的掌柜招了招手,掌柜的一脸殷勤地将牌子呈上,萧任挑了几个出去,道:“除了这几个,其他的都要。”
那盒子里起码放了二三十个牌子,萧任只挑出去几个,剩下的要是全上必然要浪费的,楚颜赶紧劝阻道:“我一次吃不了那么多,能不能攒着慢慢吃……”
以往和萧任吃饭的人不少,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浪费”这两个字。
一旁的掌柜的好眼色地上来问他:“大人是否要缩减菜品。”
“不用,”萧任黑亮的眸子铺着笑意:“每道菜减一半的量就好,难得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下次请小姐吃饭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老板闻言,躬身退下了。
上菜的是一个穿得清凉露出姣好身材的女子,那双芊芊玉手借着上菜从萧任面前频频闪过,殷红软嫩的嘴里缓缓吐出菜名,还时不时拿一种审视打量的眼神觑楚颜。
萧任不露声色依旧矜贵地坐着,直到那女子问他“今日是否也是喝九坛春,”他才纡尊降贵地回道:“一壶老树白茶,叫胡八道自己送来。”
女子道是,脸色未变,平静地行礼退下。
但楚颜看得出来,与萧任隐讳地说“不希望你再进来”之前相比,她的唇抿得更深,眉间疑色与不悦转成无措与委屈,仿若被偷家的小媳妇。她心中“啊哦”一声,悲夫,旧仇不去新仇还来。
老树白茶已经端上桌,那位叫胡八道的兄台非常细心地给他们斟茶,茶水莹莹然散发透绿光泽,不像老树泡出来的,像初春的萌芽混着烧沸的露水,香味不甚明显,但当你举杯轻抿时,清幽纯净的毫香便盈满整个口腔,带来无与伦比的享受。
她早上没吃几口就去了满春院,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去找阿苏,到现在她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为了展现她乡下丫头的无礼与粗俗,未等萧任动筷,楚颜就细细品尝起来,不愧能吸引萧任经常来吃的酒楼,东安子鸡鲜辣酸香四色俱全,水晶肴肉光泽润滑,肥而不腻,腊味合蒸咸甜恰到好处。楚颜百思不得其解的汉宫藏娇其实就是泥鳅钻豆腐,汉宫鲜嫩多汁入口即化,娇肉如其名,炖得软滑鲜香。
楚颜正美美地吃着呢,萧任似不经意间但在楚颜眼里十分刻意地说:“这儿的菜和长公主生辰宴上的哪个好吃?”
楚颜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问,收筷抬头意味不明道:“菜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吃。”
萧任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饶有兴致追问道:“食膳二字都在这菜里了,跟人又有什么关系?”
她吃得有些撑,喝口茶消消食,无奈道,“长公主生辰,万国来朝,在座皆是皇亲国戚,高官大臣,纵使眼前的珍馐令人垂涎欲滴,我又敢吃几口呢。”
随后陡然转了话锋,天真道:“大人就不一样了,虽然世人都说你是皇帝从地府里……”她突然反应过来妄自谈论天子可是大罪,咳嗽两声掩饰:“虽说大人势焰可畏,无法接近,但比起那些暗室亏心的豺狼虎豹,大人就显得一清如水,和蔼可亲了。”她目至房门又幽幽地落到萧任脸上,笑吟吟道:“上菜丫头秀色可餐,菜怎么可能不好吃呢。”
萧任许是被这话吓得不轻,半晌没说话,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粒米都没碰,只拿杯茶慢慢品,现在竟然奇迹般将茶放到一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又吃了一口饭,楚颜双眼期待地看着他,他抬起头对上楚颜的眼睛,愣了愣道:“确实。”
不过他也只吃了这一口,放下筷子后又开始了他稍显明显的试探:“你怎么看出那是一只假老虎的。”
楚颜开口毫无破绽:“幻形之事本就荒谬,若西域人真有本事凭空变出火老虎,边疆战役又何苦节节败退。”
“你经常拿刀。”这话里疑惑与肯定交杂,最后变成了轻佻如随口而出的话。
“是啊。”楚颜就这样平静地承认,让问话的人有些懵。
“我不拿刀劈柴的话就该冻死在冬天了。 ”
“……”
其实砍柴的手与练武的手是不一样的,萧任从前随军出征时曾路过一个村子,村子坐落在山上,那儿的人多以砍柴卖祡为生,他们手上的茧子厚而硬,且干枯皲裂,长年累月的黑垢沿着指纹掌纹生长,而薛颜这手只有手掌布有薄茧,手背光滑细腻,宛如冬日蜜雪般白洁,与劈柴这样的体力活没有半分联系,但也不能排除薛颜天生就生了这么一双……肤如凝脂的手。
“面对老虎的时候怕不怕?”他轻拢袖口,露出劲瘦修长的手,将楚颜夹不到的菜放到她面前,屋外人群喧闹,屋内的空气一动不动,柔软的日光斜射进来落到地上,衬着那身红衣越发张扬,只是他的语气过分温柔,竟让楚颜有刹那忘了他是可以把人折磨成糜烂肉块的恶鬼。
“我知道那是假的,自然不怕。”
“哦,”萧任表示不太相信,“为什么我手下人说你当时吓哭了?”
楚颜思索那日的情景,那老虎在她面前长啸时她应该确实落了一滴泪,只不过当时没感觉到。
她用一种逞强被戳穿了的尴尬表情回道:“说出来多丢人。”
萧任轻抿白茶,没说话。
“大人。”
“嗯?”
“没吃完的我可以打包吗?我刚把母亲与乡中伙伴接来,想带给他们尝尝。”
萧任一口答应:“我去叫人。”
楚颜目送萧任出了门。
才一会,雅间的门就被推开了,楚颜正纳闷萧任怎么这么快,就见来人是方才上菜的那位女子。她莫名其妙地坐到了方才萧任坐的位置,挂着正宫的派头抱着手懒懒地坐着,正好与楚颜相对。
“薛……三小姐,对吧。”她将“三”字咬得很重,特意来提醒薛颜注意自己的身份。
“你是哪位小姐?”楚颜平静道。
在这儿端菜的能是哪家的小姐,楚颜随口一问罢了。
她支起腰,气势勃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身上那件披风,明眼人都能看出它和萧任身上那件是一套的,只要你敢穿出去,必将成为世家贵女争相仇妒的对象,而且,这狐皮是萧任亲自上北冥山巅猎得,乃是为了一位姓楚的女子。不论你以何种方式得到了它请你识相点,马上还回去。”
巧了,她还真姓楚,不过她能确定自己不会是萧任认识的那位楚姓姑娘,她嫣然一笑,眼中却是锋芒毕露:“你姓楚?”
那女子一下哽住了,看样子不姓楚。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楚颜动手解开披风:“它既然已经有了主人,我不要也罢。”
然后起身将披风放在旁边的凳子上,余光看见萧任领了掌柜的来,她气冲冲地出了房门,那女子一脸得逞地跟上,他们正好撞上萧任。
萧任先是看到了楚颜,眼底带着笑意想问什么,还没开口就见了白露,好看的眉头微皱,楚颜话里缊着怒意:“大人手底下的人好生威风啊。”说完,不等萧任回答,抬脚就走。
“薛颜。”萧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喊她试图让她停住。
楚颜听到了,但没停,直接下了楼。
“大人。”白露委屈道:“明明是她……”
她话没说完,萧任直接追了下去。
她殷红的眼尾几欲滴血,挽留道:“萧大人!”
楚颜还没走出酒楼就被萧任从后面牵住手腕,萧任把她转过来,嘱咐道:“你去马车旁等我,我待会儿送你回去。”
他见楚颜穿得单薄,疑惑道:“怎么没穿披风。”
楚颜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什么也没说,挣脱他的手径直出了玲珑阁。
萧任上了楼,全然没注意到暗处那几双齐刷刷盯着他和楚颜的目光,酒壮人胆,喝得最多的那位最先开口:“你说我们老大怎么回事,才和人家见了两面,就把人带玲珑阁来了。”
旁边同样一身酒气的附和道:“而且看老大刚才阴郁的脸色,八成是没成。”
杨印一脸惋惜:“情之一字,强求不得,纵使皮囊美如老大,也无可奈何啊……”
他摇头又感叹一遍,“无可奈何。”
高惊虽然喝酒了,但却没跟他们一道打3趣,他是跟萧任最长时间的人,知道萧任的性子,他请人吃饭,大概率是对方有利用价值,换句话来说,吃饭是假,试探是真。
萧任上楼吩咐掌柜的重新做一桌一模一样的菜品,打包后送到薛府,随后进屋去拿狐皮裘 ,白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解释道:“大人,我只说这衣服是您给楚姑娘准备的,其他的我什么都没说……”
“大人,您别听她的一面之词……”
萧任抬手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找飞鹤来接替你的职务,你先回明月山庄待着。”
白露瞳孔瞬间缩小一半,如果萧任此时偏过头看她就能发现她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她不可置信道:“大人,你说什么?”
萧任完全没看她,神情冷淡但不至于冷漠,留下一句“凡事适可而止”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