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忙着赶路,往往顾不得停在驿站歇息,大多是露宿野外,出乎吴长逸意料的是,桑静榆虽为女子,并不娇气,和男子一样,白天骑马赶路,晚上也是和初学清挤在一处露天而歇。
桑静榆扮男子扮得并不像,也是怕用上那些工具太像了会有人怀疑初学清,所以大多侍卫都知道初侍郎携妻出使,私下都觉不合礼法,只是碍于初侍郎的官职,没人提出罢了。
一日,他们为了抄近路,路过一片瘴气很重的树林,桑静榆建议他们不要走这里,可吴长逸坚持走近路,毕竟太子在敌营多待一天就受一天罪。走近路他们一日便可到达邺清,绕路则需要两日。
最终还是依了吴长逸走进了树林。
四周皆是高耸入云的树木,前方灰蒙蒙一片,空气里掺杂着腐烂的味道,虽没有风,可这般凄凉景象更加重了身体里的寒意。
桑静榆给大家都发了面巾,阻隔瘴气,可薄薄面巾抵不过周围的味道,大多还是吸入了不少瘴气。
直至有些觉得娘气,没有带面巾的侍卫感到不适,腹痛难忍,面色铁青,吴长逸不得已才勒令大家停下。
桑静榆瞧了瞧那些侍卫,又瞪了吴长逸一眼道:“看见了吧,这种瘴气林里多是动物腐烂的尸体未及时处理,加上雾气过重,极易引起疾病,再走下去,可不一定是病倒的事了!”
她边为这些侍卫紧急施针,边斥责道:“吴将军久居京城,自是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我以前走南闯北见识多了,瘴气严重,可危及性命,吴将军要是坚持走,那就带自己人走吧,我和我夫君可惜命的紧,我夫君还要代表大宁出使呢。”
初学清拍拍桑静榆肩膀,止住她的话,让吴长逸不要介意她夫人口无遮拦。
吴长逸身为武将,不曾去边境历练已是心中耻辱,如今又被前未婚妻这般训斥,顿觉羞愧难当。
本想以自己的本事定可护大家周全,总比初学清一个文臣强,可未想到一时意气,非但没显出自己的本领,反倒给大伙带来了麻烦,只好令大家退出树林,绕大路走。
由于队伍中一些人症状严重,他们今夜只得去最近的驿站休息。
连日赶路,洗漱多有不便,今日终于能在驿站休息,桑静榆要了两大桶水,要和初学清好好洗洗身上晦气。
吴长逸看着两人一齐进屋,想骂句不耻,又忍住收了声,顿觉自己没有资格。
关门前桑静榆还冲吴长逸嚷嚷了句:“吴将军也赶紧洗洗去吧,今日路过瘴气林,身上晦气过重,可不要病倒了拖累我们行程。”
吴长逸看着砰的一声紧闭的房门,持剑的手紧了紧,转身离去。
他去看了下大家的安顿情况,又检查了驿站的周围环境,还未及回房休息,他的属下拿来一封急报。
他看了以后,又折身回到初学清房门前,敲门道有急事。
初学清随意披了件外袍出来,接过急报迅速浏览,只见她的脸色一变,眉头紧皱,呼吸的频率都有些乱了。
初学清颤着嗓音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吴长逸答:“约莫是两日前,定远侯此番行事极为隐蔽,仅说是夜探敌营,方将军见他迟迟未归,而太子殿下又突然回来了,这才猜到定远侯意图,先通知了我们。”
初学清极力稳住心神,思索片刻,道:“此事紧急,我们必须连夜出发,至于患病的几人,可让他们在驿站养病,待好了再跟上。”
此时桑静榆也穿戴好了出来,她没看到初学清脸色,只对着吴长逸道:“吴将军是还没洗漱么,身上还是这个味道。 ”
吴长逸面色一窘,退后了几步道:“我安排大家赶紧收拾上路,初侍郎也抓紧时间吧。”
桑静榆满脸疑惑地看向初学清,初学清低语道:“定远侯只身入敌营,换回了太子殿下为质。我们需赶紧上路,和谈刻不容缓。”
裴霁曦对北狄而言,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铁墙,如今他以自己换太子平安,北狄才不关心大宁谁做天子,但是没了裴霁曦,他们的征战之路必会顺畅许多,这才同意了。
太子在敌营,北狄不敢对太子如何,毕竟是一国储君,可以换取更大利益。而裴霁曦一旦被俘,不说北狄对裴霁曦的敌意,就是建祯帝还肯不肯用赎回太子的决心赎回裴霁曦,也不一定。
何况裴霁曦不回来,也许对江山不利,但却能换来天子的安心。
他们如果加紧上路,赶在圣意传回来前和谈,还有挽回的余地,一旦消息传入京中,裴霁曦也便没了活路。
此时初学清也顾不得万一被认出怎么办,一心只想着救出裴霁曦。
当初她逃离他身边,是知道这只是生离,却从未想过死别。
*
一行人连夜行路,本来两日的路程,生生一日便到了。
初学清没在邺清休息,将桑静榆安顿在邺清一间客栈,便和吴长逸去往北境望北关大营。
一踏入望北关大营,扑面而来混杂着黄土气息的寒意,一下子唤醒了初学清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她按压住内心的不安与翻滚的记忆,先与吴长逸去拜见了太子。
太子虽然看着疲惫不堪,但表面也无甚伤痕,穿戴也算整齐,可见在北狄军营也没有收到什么苛待。
太子见初学清到来,惶惶不安道:“初侍郎,可一定要救出定远侯啊!都怪孤意气用事,竟着了北狄的道,连累定远侯身陷敌营,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定远侯平安回来啊!”
初学清内心对太子是有怨的,要不是太子,定远军铜墙铁壁也不会让北狄有可乘之机,可她面上不显,仍然镇定安抚太子:“太子殿下请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除了相约商谈,我们还会派人先行打探敌营,确保定远侯安全。”
太子又对吴长逸道:“吴将军,你功夫好,你快去敌营救出定远侯,北狄人可巴不得定远侯死,一定要救出他啊!”
吴长逸道:“我等定会竭力救出定远侯。”
太子还是拽着初学清不断自责,叮嘱着她,初学清忍住翻涌的焦躁道:“太子殿下在敌营受苦,微臣便不打扰殿下休息了,先去与方将军商量对策。”
“好、好,初侍郎,可全靠你了,三弟曾与我说过初侍郎办事牢靠,我也相信三弟眼光,一定要救出定远侯!”太子千叮万嘱才放他二人出去。
初学清和吴长逸在士兵带领下去到方若渊将军营帐,还未入营,便听见阵阵吵嚷声。士兵将帐帘撩起,他们迈入营帐,只见方若渊将军、严奇胜将军以及一干将领在营中争论。
众人见他二人入营,安静了一阵,初学清一开始便问他们确切的情形。
方若渊是个儒将,即使年近而立,仍然一副少年面庞,只是在重甲金盔下显得刚毅了些,却仍可见一丝温煦。他看着初学清,呆愣片刻才回道:“侯爷三日前带了一队人马进入敌营,我只当他要去营救太子殿下,却未想到他抱着交换人质的心思。”
严奇胜将军是个满脸胡子的莽汉,他不等方若渊说完便道:“他老子的,让我带五千精兵烧了敌营,我定远军可不是北狄小儿惹得起的!我活着,就是为了多杀几个北狄人!”
吴长逸没到过北境,此刻看到严奇胜如此莽撞,眉头微抬道:“严将军如此行事,只会多一队人变成俘虏罢了。”
严奇胜瞧不起这些京中的武将,嚷嚷道:“吴将军又没对战过北狄,你咋知道我烧不了敌营?”
初学清忙从中调和:“严将军稍安勿躁,吴将军也只是行事谨慎,定远军的威名身为大宁子民皆知,但毕竟定远侯在北狄营中,我们做事要考虑定远侯的安危。”
严奇胜这才仔细看了看初学清,疑惑道:“我看初大人咋这么眼熟呢?”
初学清岔开话题问道:“北狄大营距此多远? ”
方若渊答:“北狄大营在三十里外的阴山脚下。”
“可知他们士兵人数?”
“据斥候报,此番敌军有三万余人,但后续还会派人前来进攻,具体后续人马尚不得知。”
初学清迅速安排:“那劳烦方将军,今日就让人派往敌营送信,称大宁使臣来访。另外,在沿路上安插好人马,若明日和谈不顺,可能要采取非常手段。 ”
商谈了片刻细节,方若渊即按照初学清说的去安排。
初学清折身出帐,身旁走过一人,她能感到那人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良久,但是她仍视而不见径直走开。
她的余光能瞧见,那是裴霁曦原来的小厮,墨语,如今已在定远军中做了参将。
她知道此次出行,必会遇见诸多旧识。
景王在她临出行前,告知她关于身份的部署,景王早在给她办身份之时,就在户籍信息上写明,她有一胞妹于早年饥荒时走散,即使有人发现她的身份,也可用此借口。
*
此时,在北狄大营,关俘虏的帐子里,裴霁曦双手被吊,浑身布满鞭痕,身上的衣服已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被血水浸透。
他的发丝凌乱,一些碎发遮住了面庞,可依稀能看出面部轮廓,双眸紧闭,干涸苍白的嘴唇上有许多裂口,虽然身上布满伤痕,可脸上却没有伤。
他身前不远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浓妆艳裹的女子,身着海棠红长裙,外套羊裘坎肩,头戴翻檐尖顶帽。
女子开口道:“裴将军真是铮铮铁骨,可这铁骨到了现在除了多受点罪又有什么用呢?你要知道,现在北狄皇位上的,可是我二哥萨力青,他和我大哥觉罗尔穆不同,觉罗尔穆被你打怕了,萨力青正要拿你立威。若不是我和二哥说要你做我的驸马,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这女子正是北狄公主,乌尤拉。战场上的肃杀女将是她,脱离战场,她便习惯艳妆示人。
裴霁曦没作任何反应,乌尤拉起身到他面前,一只手捉住裴霁曦的下巴,裴霁曦眉头下压,面露厌恶,扭脸挣脱她的手。
乌尤拉怒极,揪住裴霁曦衣领,道:“让你做我驸马是抬举你了,你以为我是想和你做夫妻?我是要报断发之仇!要不是看你长得还不错,又能借此举侮辱大宁,你连给我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裴霁曦啐了一口血水,正吐到乌尤拉身上,乌尤拉大怒,对身边手下呵道 :“接着给我打!”
看着眼前受刑的人,乌尤拉想到了先前她曾在大宁营帐做俘虏的日子,彼时裴霁曦没有对她用刑。想到这里,她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许伤脸。”
裴霁曦又开始承受新的一轮鞭刑,身上的疼痛感已经麻木,每一下落在身上的鞭子,都在提醒他此刻的受辱。
他应该自戕以免受辱,可有一丝念头又总是钻进他的脑中,他仍没有找到她,就这样离开吗?
这些年,遍寻大宁南北奇女子,就是想找寻她的踪迹,哪怕不能让她回来,只知道她安危也可。
可她如消失了一般,再也不见,难道,真如别人所说,她已经香消玉殒?
那如此,自戕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就允许他,临死前用力回忆,带着过往的记忆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