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走后,元映星独自立在小院内,久久不能回神。
是她疏忽了,没想到管家这般忠心,为保主子竟包揽全部罪责。
这样一来,叔父撇清了嫌疑,只要杀掉她伪造成意外,就能名正言顺吞下所有家产。
眼下她手里的筹码只有一纸遗嘱,和……
想到系统,元映星双眼一沉,缓缓抬头。
她不能继续躲在暗处,需得光明正大,发起反击。
定定心神,元映星返回厢房,却见屋里空空荡荡,早没了阎知寒的身影。
这,这是何道理?元映星腹诽,她本就是报答人家,没想收钱,怎么还跑单啊。走两步忽然一道银光晃过,元映星挡了下眼睛,随即目光被桌上多出的几锭白闪闪的银子牢牢锁住。
她定了一秒,两秒。
“哦!”元映星恍然反应过来,这是定金吧,是看面敷效果好,想买一整个疗程。男子买面敷想必不好意思,这才跑了。
但也实在给多了,而且,变异芍药的植株很少,她取这些花瓣已经是极限。眼下需要知名度,需要银钱,更需要基地来培育各种植株。
看来,开店的事要提上日程了。
……
三日后,御街街角多了一家名叫八谷园的小店。
店面不大,但各种新奇货物一应俱全,生意更十分红火。
元映星大咧咧在店里店外忙活,没带面纱,也没带帷帽。这几日来往客人都已差不多认得她相貌,这也正是她筹算的一环。
只要暴露在大众视野下,那再突然失踪必会引起怀疑。
她这种方法是有效的,叔父始终没再派人找她麻烦。
“呦,什么时候盘了家店,丫头蛮厉害嘛。”朱颜坊老板来串门,前前后后逛一圈,啧啧咂舌,“这后头怎么还有个园子?嗨呀,你别是遭人骗了,店面小园子大,货要摆哪里嘛?”
元映星吃力地搬出一箱子面敷,颤声回道:“姐姐别担心,这园子我有大用处。喏,这月的货。”
老板还想说什么,元映星实在忙不过来,连声哄对方拿货出门。把人送走,她扶着腰倚门喘了口气,忽觉对街有一道打量的视线冷不丁投过来,她略微一顿,佯做无事回屋。
来了。
元映星回到柜台写了封手信,叫小帮工送到开封府,接着坐下边算账边等。
不多会,两下不轻不重的笃笃声响起,元映星喉咙一干,抬头望去。只见店门口投来一道阴影,一蓄满胡须的高大男子腆着腹走入,两道宽眉似压非压,居高临下凝视元映星。
这人便是幕后指使者,她的叔父了。
元映星抿了抿发白的唇,慢慢搁下笔,毫不畏惧起身,与对方平视。
叔父轻咳两声,掏出烟斗,门外候着的侍从立即来点燃,他深吸两口,才缓缓道:
“小星啊,叔父待……”
“劳烦出去抽。”元映星毫不留情截断,“我店内都是珍贵的药材花卉,熏坏了你赔不起。”
“……”男子一顿,仍当着元映星的面喷出那口浓烟,又用烟斗柄敲敲桌子,“到底年纪小,气盛些。”
他一努嘴,门外跟进来一个讼师打扮的,作揖后清清嗓,向元映星道:
“元家遗孤元映星,窃取并谣传遗嘱,盗用李严财产且拒不归还……”
元映星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但李严念及叔侄情谊,愿先请族老和解,如若不成,立即告到开封府,还其主仆二人清白。”
好一个倒反天罡,倒打一耙。
元映星稳下心神,细思其中蹊跷。
父亲的遗嘱从来只有一份,是亲自所写,还盖了章。他们想伪造绝非易事,说不定是看自己年纪小,想诈一诈。
她冷冷地看讼师退下,不等叔父开口,先一步道:
“既然戏台子搭好了,不走一趟,不是白费了叔父心意?”
叔父胡须有些发抖,他重重磕一下烟斗,起身大手一挥:
“好,我们走。”
……
御街一家茶楼被清场,楼上雅间桌椅重新排布,中间空出,四周坐满元氏与李氏的族老。
最中间是两位资历最老的大族老,元映星的座位在稍偏一些的角落,这是女儿该坐的位置。
她看一眼,觉得这位置不舒服,太远,遂把位子搬到最前面,坐在族老面前。
两位族老一愣,捋一把长须,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这时讼师起身,一番客套话后,切入正题:
“劳烦诸位跑一趟,缘由诸位也都清楚了,还请辨别元家留下的两张遗嘱,哪张为真,哪张为假。”
两张?元映星看向叔父,见对方小厮双手捧了托盘,向大族老呈上。
那托盘里赫然是一张字迹与她那张一模一样的遗嘱。
甚至连印章都一样!
这……元映星只慌了一刻,便立即稳住,毅然排除掉元父留下两份遗嘱的可能。
从原主记忆看,元姥爷极为疼爱这个女儿,绝不可能将遗产留给一个远房亲戚。
大族老发话:“元家丫头,你那一份也呈上来。”
元映星稍作思索,将自己那份递上去。
两份遗嘱摆在大族老桌上,字迹一模一样,印章一模一样,两人再次对视,显然有些犯难。
这时叔父悠悠道:
“两位叔叔,既难以分辨真假,何不就内容来辩一辩?”
元映星闻言,率先转向族老:
“我对父亲字迹熟悉,可否让我验验叔父那份遗嘱?”
叔父立即皱眉道:“有族老与讼师在场,你是对他们不放心?”
元映星应对自如,边起身边道:“哪里哪里,我是对自己不放心罢了,别是父亲留了两份遗嘱,却叫我这糊涂女儿给忘了,冤枉了叔父。”
她将叔父怼得哑口无言后,从族老那接过遗嘱。
然而元映星并不是要看字迹。
手中的纸并不薄,墨迹看上去有些时日,且印章也是淡红色,一样有了年头。
元映星查验得相当仔细。她翻来覆去看过几遍,最后举起遗嘱放在鼻子下,深深一嗅,随即睁大眼。
叔父着急道:“你莫是要损毁遗嘱,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元映星肃立片刻,作柔婉状递还遗嘱,道:
“诸位,这的确是我父亲的字迹,印章也是他常用的那枚。”
她紧接着话锋一转:“可前日叔父命其管家追杀我,若非我侥幸逃脱,此刻已成尸首,对此叔父又怎么说?难道他是清白的吗?”
叔父顿时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你还说这些!那时你逼他交出遗嘱,打的他头破血流,一日后又骗他进深山,连带两个亲信一起打晕,却反口诬陷他们害你。”
他越演越烈:“我一把年纪,只这一个心腹,你……”
元映星举手截断,淡淡道:“好,我知道了。所以叔父你认为,管家是清白的。”
叔父怒而捋须反问:“不然呢?”
元映星嘴角已控制不住了。她回身居高临下望着两位族老,把后者看得发毛后,伸手夺了其中一位的茶杯:
“实在对不住,族老爷爷,过后我请您喝碧螺春。”
说完她不顾愣住的族老,将手指浸在茶水中,随后拿起叔父的遗嘱,当众将茶水按在遗嘱上——
叔父拍案而起:“你这丫头做什么!?”
旁人不明所以,纷纷咋舌:“这孩子难道疯了?”
元映星斜眼瞥见讼师扑过来要扯她袖子,侧身一躲,掀起茶碗砸退对方后,将被茶水浸透的遗嘱啪一下拍在两位族老桌上,做个请的手势:
“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
“印章与字迹的确都是我父亲的,但,这遗嘱不是他写的。”
堂上一片哗然。
叔父脸色铁青,坐着一动不动。
元映星微微一笑,伸手在族老眼皮底下从遗嘱上撕下来一个泡得发软、卷边的字,举起示众:
“诸位请看。”她走了一圈,叫众人依次看清,“坊间有些装裱高手,能用树浆拓印文字,重新装裱于白纸上,但遇到茶水或泪水,树浆会溶解,这字也就脱落了。”
走完一圈,元映星来到叔父面前,将那片字放在他桌上:
“换言之,这遗嘱是叔父您用我父亲的笔迹,印章,一个个字拼起来的,根本不具有任何效应。”
满堂的人顿时议论纷纷,两位族老手边那份遗嘱也有更多字儿被茶水泡软卷了起来,跟剪贴画一样。叔父脸上青白红黑交错,仿佛快要昏厥。
元映星耐心等大家消化,才敲敲桌面,慢条斯理道:
“叔父,你方才说管家是清白的,对吗?”
叔父看向他,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
元映星掰着指头:“指使下属杀人,伪造遗嘱意图吞并我父亲遗产,颠倒黑白为杀人犯开脱,叔父,这三桩罪,够你在狱中安享晚年了。”
“我把你个嚼舌根的烂蹄子!!!”
叔父彻底暴怒,掀翻桌子红着眼扑来!
元映星这几日频繁被人追杀,早深谙躲闪之道,一蹲身小鱼一样钻了出去——
族老一拍桌子喝道:“李严,证据确凿,你还敢放肆!”
这人却杀红了眼,根本不听喊,元映星几步绕回族老桌前,夺下另一只茶杯往地上一摔——
顿时门外涌进数名官兵,大喝贼子休跑,当场制服叔父李严。
官兵是元映星遣小帮工唤来的,还好来得及时。官兵一来,叔父也不疯了,哆嗦着被押走,一出门外却哀声喊冤,又叫又骂,随即传来官兵动手与呵斥声,便再无其他动静。
众人都看呆了,半晌不敢动。
元映星对着残局长出一口气,换上一副轻松笑脸。
她作揖道:“多谢诸位慧眼明炬,救我于水火之中,也多谢两位族老,稍后我请诸位用饭,京城的酒楼大家伙随便挑!”
“还有一事,我在御街街角开了家小店,卖各类花木制的养颜养身之物,价格公道,欢迎大家来捧场!”
……
阴霾尽散,长日出云霄。
八谷园生意红火更上一层楼,元府的修缮也即将完工。
真当了一府之主,元映星才知掌家不易。
一日少说也有十来件事要她拿主意,她一人忙得头秃,遂招了朱颜坊老板绫罗来做管家娘子。绫罗自然喜笑颜开,一进府就雷厉风行地整顿好下人,各房各处分配人手,三司六局招揽新人,干得风生水起。
元映星则借此机会用系统多开发了几种产品,将聆语技能升至不但能听植物心声,还能与小型植物对话。
只不过产品种类虽多,小店经营却出了点麻烦。
生意是红火,只是太红火了,元映星府里店里两头跑,忙得焦头烂额。这日她正在人声鼎沸间晕头转向,店外忽然涌进一批训练有素的姑娘,齐刷刷站在她面前,听候差遣。
元映星更晕了,追出去,见是阎知寒站在店外。
他今日仍戴着面具,身穿玄色束袖袍,站姿有些拘谨。
元映星顿时职业病犯了,上去就想掀面具看对方疤痕恢复如何,手举到一半生生忍住,转而拍拍对方肩膀。
“听闻元姑娘在这有家店,在下特来捧场。”阎知寒着重咬了元字,面具下目光灼灼。
元映星自知理亏,又见这架势,对方竟还是来送人手的,遂更加愧疚,连连摆手:“形势所迫,下次不会了。”
阎知寒翘起上唇,一偏头:“答应为我治疤,元姑娘几时有空?”
元映星被损得后背发凉,连忙哄道:“今日就成,你去后面等我,我打发了这些客人就来。”
好容易哄走阎知寒,元映星赶忙去店外将售罄的木牌支好,忙活间忽然听到一个天真纤弱的声音:
〔“好繁华啊,这就是京城?〕
元映星好奇抬头看,见一个异族打扮的人怀揣一株从未见过的花走在街上,擦肩而过时,她清楚听到那株花说:
“这就是,我要毁掉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