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天牢外。
一名身披黑金色皇袍的女子伫立在大雪中,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冰晶,形如泪光。
仆从和卫兵在她身边跪了一地。他们的身上已经攒了一层薄薄的雪,却无一人敢动。
“陛下。”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身后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楼坱。”
那人走到女子身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随后将伞柄放进她手里。
“你来做什么。”女子在雪中站了太久。那人的手心十分温暖,却让她感觉到有些疼。
“陛下,”楼坱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拎起衣摆跪在了雪中,“别等了,回宫吧。”
“你应当比我更期待结果才是。”
“不,”楼坱摇了摇头,“不赌了。”
女子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她的目光终于从那扇冰冷的铁门上收回,移到面前跪着的那人身上。那人低着头,女子没能看见他眼中难以抑制的盈盈泪光。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吧。”
楼坱站起来,那些跪着的仆从和卫兵总算松了口气,也跟着起身——
“上官玉自尽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滞了,漫天风雪化作一道嗡鸣钻进女子脑海。
她踉跄了一下,楼坱赶紧伸手去扶,却见女子摆了摆手。
“无妨,只是方才站得太久,腿有些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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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
阳春日暖,青州别院。
一名侍女正侍立在院中摇椅旁,手持团扇,为躺在摇椅上不知何时睡着的少女遮住了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让她更舒服些。
几个方才被遣去拿些水果点心的侍女回来看见这一副画面,自觉放轻了手脚,将取回来的水果放进屋内,又去煮了少女醒来要喝的花茶。
徐醒睁眼的时候,还是半梦半醒,一时间分不清现下究竟是早晨还是傍晚。
大约是睡久了的缘故,连抬起手臂都有些费劲。莹琇见她如此,便将早早备好的桃子递到她嘴边。
徐醒干脆放弃了起身的念头,就着莹琇的手咬了一口,有些含糊地问:“我睡了多久了?”
“有近两个时辰了,”莹琇冲身后招了招手,让人端茶来,“本打算若是殿下还不起,便要将您唤起来的。今晚老祖宗摆了戏台子,再睡下去,便要来不及了。”
莹琇口中的“老祖宗”是徐醒的祖母,当朝太后。
先帝逝后,太后移居青州。由于忧心太后独居青州过于冷清,每隔一段日子便会有皇族子弟前来侍奉。
青州的四月是徐醒最喜欢的时候。因此每年开春,徐醒便会同哥哥徐望旌一起来到青州,在青州别院里住上一段时日,直到天气渐热了再回去。
彼时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月有余,徐醒每日在太后那里待上大半日,又回自己的住处无所事事。
刚到青州的新鲜劲早就消磨了个干净,徐望旌曾拜托郑家的小姐来寻她出门玩,她都懒得去。
太后听说她无聊,便命人请了青州有名的戏班来给她的宝贝孙女消遣。徐醒虽不爱看戏,却也不好拒绝。
躺在摇椅上又醒了醒神,徐醒这才直起身子接过莹琇递来的花茶。
一杯花茶下去,总算是恢复了精力,下人们便将果盘点心全都端到外面来,顺便让她选一选晚上天凉了挡风用的披风。
此番来青州带的披风有六七十件,到了青州,太后又给她添置了些许。想着今晚是太后为了哄她开心才摆的戏台,便让人将太后送的都拿出来。
下人们在徐醒面前轮流展示着不同样式的披风,徐醒边挑着边拿起一块糕点。那糕点刚放进嘴里,徐醒的眼睛便亮了,有些惊喜地问莹琇:“这是哥哥做的?”
“不愧是殿下,一尝便尝出来了。中午大殿下来过,见您睡着就没让人打扰,放下这盘糯米糕便走了。”莹琇点了点头,又为徐醒添了一杯茶。
这下徐醒是真来了劲头。
她很爱吃哥哥做的糯米糕,曾经想学来着,却被徐望旌拒绝,说爱吃以后做给她吃便是、她又想看徐望旌做糯米糕的样子,也被拒绝说是有些狼狈并不好看。上回徐望旌实在是被她缠得没有办法了,这才答应她下次做的时候叫她去看。
明明说好了,这回却还是不叫她。
徐醒端起那盘糯米糕,打算借着这个由头去问哥哥要个“说法”,顺便去他那里劫一些好东西回来。
莹琇忙在身后唤她:“殿下,您这一觉将头发都睡乱了,无论如何先梳妆再去呀!”
罢了,这个时辰了,总归是来不及去哥哥那里的,倒不如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徐醒一想,便转身进了屋内。
梳头发、选发簪、涂口脂,折腾来折腾去的,就要到看戏的时候了。
这边徐醒衣裳还没挑好,那边徐望旌便派人来传话,说是让她不用着急,若是迟了,他与太后说一声便是。
“本来我也不急,”徐醒听到这话,笑了,“祖母又不会怪我。”
随后,她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种神气、略带些倨傲的语气,装腔作调:“本殿下什么时候到,那戏便什么时候开场。”
这话说完,几个侍女在她身后偷偷抿着嘴笑了。她们家殿下偶尔就喜欢作这样傲慢高傲的样子,实际上是个心里比谁都软的公主,是个如若真迟到了便要责怪自己让别人久等的公主。
待准备妥当,徐醒一路小跑着去了后院。
后院的戏台子是太后刚到青州的时候搭的,因着这回叫人来唱戏,便重新翻修过一遍。看起来倒不比宫里的戏台子差。
戏班子已经在后面准备,徐醒一到,戏班的班主便来迎。
那班主头一次与这样的贵人打交道,一见到徐醒就跪了下去。徐醒有些哭笑不得的让莹琇扶他起来,他搓了搓裤子,为徐醒介绍他们戏班的拿手的戏。大约是太过紧张的缘故,班主说话时有些手舞足蹈,就差当场给徐醒唱一段。
忽然,那班主的动作顿了一下,是徐望旌来了。
班主一边不敢得罪公主,一边又不敢对皇子无礼,正有些无措的时候,徐望旌往徐醒这边走过来。
那班主又一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徐望旌摆了摆手,他才如临大赦地退了下去。
“哥哥,”徐醒酝酿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你还记不记得之前答应了我什么?”
徐望旌自然记得,也知道她醒来定是要用这事拿乔,便先一步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今日一觉睡到晡时,可舒服了些?”
“哥哥怎么知道的?”徐醒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随即看向身旁的莹琇:“又是你告状,是不是?”
莹琇心虚地低下头,徐醒正笑着要罚她,太后和郑家人到了。
太后说,平日里郑家女眷常来陪她说话,此番家中三人看戏有些太冷清了,便把郑家的一同叫上,图个热闹。
“祖母!”徐醒一见太后来了,便立马过去亲昵地揽住了太后的胳膊。
太后笑着夸她今天漂亮极了,又问她下午睡好了没有。
徐醒扁了扁嘴。果然整座别院没人不知道她午睡了两个时辰。
难得太后邀请,郑家家中能来的人大概都来了,加上各少爷小姐的侍从,统共约有二三十人,见了徐醒和徐望旌纷纷屈身行礼。
这些人,徐醒是认不全的,认得的只有青州牧郑卓、郑家主母李露华和郑家常来的几个少爷小姐,至于一些侧室、偏房的人,便只有个脸熟,更多的是从未见过。
徐望旌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无须多礼,徐醒则冲站在郑卓身边的李露华点了点头。
这位郑家主母为人宽和,很得青州子民敬重。对待他们这些贵人,处处周到却不谄媚,不仅把郑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膝下几名子女也教育得很好。
徐醒幼时在青州思念远在皇城的母后,李露华便常来陪她,时间久了,徐醒便对她十分亲近。
平日常伴着徐醒的郑谈舒、郑谈月她们几个起身后便来到徐醒身边,与徐醒说些体己话。
那些没来过别院的,一开始都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直到发现皇子皇女殿下似乎没有在意他们,才自己找了地方,小声说起话来。
片刻后,有人来报说一切准备好了,众人便纷纷入座。
下人呈了戏单子上来,太后让徐醒先选。徐醒脑中回忆着平日父皇母后爱看什么,随后在戏单上勾选了几个,又转头看了一眼徐望旌。
徐望旌点点头,徐醒便将他平日爱看的也勾上了。
好戏开场,徐醒素来听不大懂台上唱的什么,懂的几出都是父皇曾经细细解释给她听过的。
但在青州,偶尔听听戏似乎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徐望旌见她难得认真听了两场戏,往后倾了倾身子,小声对他的随身侍从蓝采吩咐:“去和莹琇说,殿下今日睡得久了,这会儿看戏看得太专注,回去难免眼睛不舒服。提前备些热水给她敷一敷眼睛。”
蓝采笑眯眯地应下。其实无需徐望旌吩咐,这些跟了徐醒这么多年的侍从们未必会想不到。
将徐醒从戏台上拉回来的是有些饿了的肚子。她随意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品,面前的无一不是她喜欢吃的。注意到徐醒的目光从戏台转移到了餐桌上,莹琇便端起餐盘为她布菜。
可是没等到这些佳肴进徐醒的肚子,倒是先等来了一阵马蹄声。
徐醒第一反应皱了皱眉。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皇家别院纵马?
没等她发怒,马蹄声停了,随后匆匆跑进来几个人,衣服上有着三足鸟纹。
是宫里的人。
戏台上的戏也停了,众人面面相觑。
为首的人徐醒认识。此人名为楼珂,是皇室第三亲卫队的卫队长。他神色严肃,手捧一封密信前来,跪在他们面前。
“皇城急报,请二位殿下即刻返程。”
徐醒拆开那封密信,认出上面是母后的字迹。
密信中只有两个字。
速回。
父皇出事了。徐醒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扭头看向徐望旌。
当今圣上专情至诚,十余年来未不曾纳妃,膝下只有徐醒和徐望旌两个孩子。若是圣上此时出事,皇城中便只有皇后一人主持大局。
必须立刻出发。
徐醒和徐望旌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便有了判断。二人拜别太后,分为两支车队分头出发。
为了更快地回到皇城,他们精简了来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两人各带一支卫队,徐醒身边还有贴身侍卫锦波、浮白与楼珂他们随行。
若非二人同行风险实在太大,徐望旌恨不得能自己守在妹妹身边。如今还不知有多少人得知了消息,一路上必定不会安宁。
“务必保殿下平安。”
徐望旌反复叮嘱,才上了属于自己的那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