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哪吒是凶手 第10章 10

哪吒浑身僵硬，大脑如同浆糊，理性告诉他人死决不会复生，但面前人说话的习惯，他撩起碎发的动作，他还记得的关于彼此的记忆，他无比熟悉的剑术，他的五感和记忆无一不在告诉他，眼前的人，就是敖桓。

当一个人同时拥有另一个人的身体、记忆、和心灵时，他凭什么不是那个人。

哪吒情不自禁找起借口。

或许有人能通过尸身重新收集他的魂魄，或许，或许……天底下说不定就会有这样的术法呢。

但他骗不过自己。

“敖桓……”哪吒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嘶哑，无趣又固执，“你为什么还活着？”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哪吒甚至唾弃起自己的理智。

他在心底问自己，敖桓活着，你不开心吗？

当然是开心的，他们曾亲密无间，敖桓于他亦兄亦父，敖桓是他生命中一切痛苦的开端，也是他短暂童年的终结。

敖桓活着，他背负了足有三千年的真相便可以随之浮出水面，他不用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乖张任性，张狂孤僻。

那些事，他明明不曾做过，为什么却要背负这样的罪名。

为什么一定要追问敖桓复活的真相，他或许有他的苦衷。

敖桓沉默了许久，身体复又紧绷起来，哪吒听见他无声的叹息，像是认了命似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敖桓松开他，又像个哥哥一样，伸手替他理了理披散的长发。

敖桓看着哪吒的眼睛，表情很认真：“我不想骗你，有一个人，他为了某些目的复活了我，想让我为他做三件事，三件事成，我便可以脱离他的禁锢，恢复自由身，从此天高地远，我无处不可去。”

“什么样的禁锢？”

“这样。”敖桓犹豫片刻，苦笑起来。

随后，他卷起袖子，小心翼翼露出小臂。应该被称为小臂的部分上，两根支离的臂骨上附着几片苍白的碎肉，月光透过手臂，在地上投出白骨的影子。

但那双手还是洁白光润的，摸起来微微的凉，与所有水族别无二致。

“这……”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给你看这些。”敖桓低声说，把袖子放下，遮去那部分，他又回到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模样。

“你说得对，人是不可能复活的，我没有死而复生，只是一缕不甘的游魂。”

敖桓的神情黯然，抬手掩饰性的揉了揉鼻子，以避开哪吒怔愣的目光。

“别这样看着我。”他强笑起来，在袖子里把手缩得更深，藏到只露出一点点指尖，强撑道，“我不喜欢这种目光。”

哪吒定了定神，别开目光，强迫自己别再看敖桓的手：“他要你做哪三件事？”

“他要建木的树皮，西王母的灵药，以及古战场的怨念。”

哪吒一怔：“四千年前天帝下令重黎二神毁去建木，不死灵药更是只在人类传说中出现，至于古战场……”

“在天界。”敖桓静静接口。

“他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迟疑了一下，“你会帮我吧？”

“我……”

“你要帮我，哪吒。”敖桓的语气忽然强硬起来，“我想活下去，哪吒，我想活下去，向我爹复仇，也向李靖复仇。”

“哪吒，我没恨过你，从没恨过。即使你在那天不得已向我动手，我也没恨过你。”敖桓拉过哪吒受伤的手，一点一点，慢慢抽开蝴蝶结，揭起染血的布料。

掌心大张的伤口中，无数交错的藕丝如同细线，牵引着伤口彼此靠近，逐渐愈合。

哪吒挣了挣，没能挣脱开敖桓的钳制。

“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是那两个人。”敖桓垂眼注视伤口处诡异的景象，幽幽地说，“你我，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他们表面如同寻常少年，但实则似人非鬼，在三千年后仍然维持着少年时的模样，并且，再也长不大了，回不去了。

听闻此言，哪吒喉头一哽，下意识蜷起手指，竟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你知道吗，我最恨的不是他们做出了这样的事。”敖桓说，“是他们既然选择破釜沉舟做出这种事，却没有做到最后，只是出了一点失误就轻易放弃，并在那个人的统治下，像狗一样苟活到今天。”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哪吒迟疑了一瞬。

“你？”敖桓笑了笑，悠悠地说，“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的，你不知道。”

他重复着，声音忽然怪异起来，眼底嘲讽一闪即逝。

敖桓把这四个字放在唇齿间品味一番，只觉字字棱角锋利，刮得他肠穿肚烂，满口是血。

血腥味弥漫在口腔，咸得发苦。

“是的，你不知道，因为你活下来了，有了今天的地位。三坛海会大神，李氏三太子，离火司司乾，立于众仙之上，‘听调不听宣’，哈哈，好威风、好威风。”

敖桓深吸一口气，刹住话头，将那口气慢慢吐出来借以平甫情绪，但眼圈却是红了，声音也低下去：

“你不再是那个被凡人欺负的小屁孩了，你不用再红着眼睛等人来为你出头了，三太子，你想杀了谁，就可以杀了谁。”

他将手轻轻放在哪吒头顶，感慨地说：“你长大了，哪吒。”

哪吒只是沉默。

敖桓平静了片刻，兀自话锋一转：“但我不同，哪吒，我死了，我听见人间无数人提起我的名字，但我是你的陪衬，我永远只作为死在三太子手里的倒霉龙族存在，我丢了性命，丢了朋友，地位，然后连自尊也没了。”

“估计没有人记得了吧。”敖桓淡淡地说，“我也是三太子，东海龙王三太子。”

“敖桓，我——”

“我为什么今日来见你。”敖桓截住哪吒的话，“事实上，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哪吒。”

“我来见你，是因为如果我想活下去，想复仇，就必须借助你的力量。”敖桓缩进袖子的手指一晃，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塞进哪吒手里，并强迫他将刀尖对准了自己。

“我什么都没了，小哪吒，我只有你了。”他盯着哪吒，将方才的话，又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来选吧。”敖桓盯着哪吒的眼睛，扶着哪吒的手，将刀尖用力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刀尖下摁，一滴血珠随之沁出，“你只有两个选择。”

哪吒下意识往后挣，想脱离敖桓的钳制，但敖桓攥的很紧，表情不容置疑：“你今天下界，不就是来灭口的吗？”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哪吒咬牙，放弃挣扎，任凭敖桓将他的手连同匕首带回原位。

“第一。”敖桓慢慢说，他每说一个字，喉结就在刀尖上刮出血痕，因此他说的很艰难，“当年唯一的知情者就站在这里，你在这里，用这把刀再杀我一次，杀了我，再把外面的宗潼灭口，再不会有人威胁到李家的安危，你爹也不会有事，你可以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回去做你的离火司司乾。”

“我……”哪吒的瞳孔骤然紧缩。

“第二。”敖桓声音更沉，“帮帮我，哪吒，我……”

他喉头哽了哽，许久才艰难将话说完：“……我不想死。”

敖桓不想死，从前不想死，现在也不想死。

这四个字蛰的哪吒耳膜生疼。

该说的话说完，敖桓松开哪吒的手，静静等他的抉择。

哪吒指尖并未用力，所以在敖桓松手后，匕首顺势从手中滑落在地，哪吒反射性地捞住，晦暗的目光从敖桓的脸上，慢慢转到匕首上。

怎么选？

手掌心的伤口忽然剧烈地疼起来，痛觉对他来说久远而陌生，丝丝缕缕的痛感顺着藕丝汇入心脏，缠绵的痛感甚至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为什么要选，如果一定要选，又为什么是他？

敖桓错了吗，他想活下去，想复仇，他错了吗？

敖桓没错。

李靖错了吗？

李靖当然错了，大错特错，错的离谱至极！

但，娘是无罪的，他的一双兄长也清白无辜，他忍心让他们伤心欲绝吗？

失去幺弟之后，再失去老父一次？

两相对比，似乎答案呼之欲出。

一个与三个……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以自己的命去换敖桓的命，但有时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做错事的人能在天界安享晚年，被牵连的人却要在这里拔刀相向。

谁都没错，他也没错。

他做错了什么？他唯一做错的事情，或许就是生在李家。

但……人生不能重来，就像敖桓已死，便不该重回这人间。

哪吒深吸一口气，忽然攥紧匕首，抬眼对敖桓说：“抱歉。”

敖桓一愣。

下一瞬，匕首干脆利落地捅进他胸腹，敖桓瞳孔骤然放大，表情震惊极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腹部。

“为……什么？”

哪吒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离开。

生命在加速流失，他慢慢抬手捂住伤口，身体摇晃两下，缓缓向后倒去。

“……”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伸在空中的手无力地抓握两下，没能抓住那个迅疾转身离去的背影。

真无情啊……

敖桓这么想，他想笑，可是没有力气，也笑不出来。

最后，他沉重地摔落在地，慢慢黑下去的视野里，唯有一轮皎洁的，亘古不变的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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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太子！”连甘大呼小叫，“出事了！”

“你听我说！”他接到消息，顾不得哪吒的禁令，循着哪吒战斗的痕迹一路撒丫子狂奔过来，奔的上气不接下气，老远见到哪吒的身影，就开始叭叭叭地报告，“咱们作假的证据被发现了！现在还没报到天帝那里去不过也快了！快快快咱们先回天庭！！抢在江元那个天杀的混蛋之前先——”

话快说完，他才跑到哪吒面前，但后面的话，他也说不下去了。

连甘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哪吒平静的表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三太子，你……是不是哭了？”

“什么？”哪吒一愣，伸手摸了摸脸，在眼角蹭到一点濡湿痕迹。

“你看错了。”他断然否认，背过脸去用袖角胡乱揩揩眼角，再转回脸时，除去泛红的眼角，他还是那个乖僻、无情又自我的李哪吒。

不待连甘追问，他已经自顾自迈开步子越过连甘，边走边吩咐：

“先联系他们，让他们不管以什么理由，都速度拦下江元。”

“然后去找姬楠，看看他能不能压下这件事。”

“如果都来不及呢？”连甘问。

“走吧。”哪吒抿起嘴唇，语气强硬地打断他，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连甘一路小跑跟上哪吒的脚步，过了一会，他忽然想起来问：“咦，宗潼呢？”

哪吒愣了愣，转头看向身后，羊肠小道一片空旷，树林幽静，白雾渺渺，看不见任何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