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指挥使请功?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
如今的宝庆卫正军不足一千三百人,而这一千两百多人几乎从未操练过,说是军人,却不见得比地痞无赖战斗力高。
宝庆卫挂着官兵的名头,实则早已没了官兵之实。
宝庆府唯一一支还可称作官兵的部队,只有驻扎于武冈的守备营兵。
向指挥使请功,还不如向武冈守备请功!
周盛与李义有对视一眼,两人此刻又喜又怕。
喜的是王省这个没卵蛋的要倒霉了,怕的是王省倒霉他们也得倒霉。
但他们这种小人物毫无应对办法,只能老老实实领命而去。
他们离开后,朱佐看了眼书吏,那书吏十分识趣地告退了。
“大同社……大同?好大的口气!”朱佐对了空气骂了一句,又面露微笑看向其他两人,“对此大同社,两位有何看法?”
郑伟文看徐一鹗,徐一鹗挂上浅笑。
“大同社为民除害,乃善举。但方法偏激,有胁迫良家之嫌。至于大同社为贼匪之事,并无实据,但想来也非空穴来风,需得查查。”
郑伟文心领神会,故作沉思状,“大同社行事鲁莽,这几日多有乡民状告。且其屡次对官府不敬,叫人恼火。
“是急公好义,一时不知分寸,还是目无王法,乃土匪习性,需得细查。”
朱佐扫了眼姿态端正,一副认真准备听他指示的徐、郑二人,只觉得胸口发闷。
蒋天锦送来的证据其实已算确凿。但他想稳一点,毕竟李吴滋搞得满城风雨。
他担心一不小心出了纰漏,没踩死唐家和大同社,到时候李吴滋不满也就罢了,若是引得全县乡绅富户把这段时间积压的怒火全发泄在自己身上,那可就糟了。
只是谁能想到刘今钰刚烈非凡,生生压制住五个衙役,他怒不可遏,然而已失了先手。
唐景宽和唐廷潜在府城运作,王伯青指证雷公寨参与绑架案的消息流传出去。
唐家又状告蒋天锦与雷公寨勾结,后续蒋家也派人作证,他不得不下发对蒋天锦的海捕文书,蒋天锦提交的证据因此变得站不住脚。
刘今钰肆无忌惮殴打胁迫衙役之事也只能忍下去,否则衙役、蒋天锦、雷公寨三方勾结的谣言一定会出现。
他知道这个谣言会发酵到何等恐怖的地步。
如今大同社消灭雷公寨,又在街上宣扬什么书信、账册之事,可不仅仅是在威胁那些大户,更是在继续证明蒋天锦交给官府的那些东西完全不可信。
他当然还有办法整治唐家和大同社。
以私募乡勇,有造反谋逆之嫌的罪名压下去,唐家和大同社不死也要掉半条命,但是……
知府李吴滋会同意吗?新上任的分守道李守俊①会同意吗?全县乡绅会同意吗?
即便他们同意,他很怀疑唐家和大同社是否会乖乖认罪。
一旦激起民变,或者有人帮唐家和大同社把事情捅上去,他的仕途便到此为止了。
得不偿失。
他们之间并无仇恨,实在不值得他担着这么大风险。
连他都如此,徐一鹗和郑伟文打太极也是意料之中。
他点点头道,“两位说的确有道理。且等明日王千户到县衙,我等再行商议。”
小会结束,徐、郑二人告退。
朱佐安静地品了会茶,又站起身在堂内踱步,神情虽放松下来,却隐隐透出些疲倦。
“那王省到了又有何用?怕也只能说些含糊不清的废话。大同社真是好手段,打了衙门脸衙门只能忍气吞声,指挥千户行事千户也不敢反抗。”
他当了这么多年官,虽然对邵阳县不算太熟,但基本的套路还是懂的。
别的不说,王省这么配合大同社,定然是有把柄在人手里。
什么把柄?或许是收了土匪的钱,或许是欺男霸女强取豪夺,总之就是在乡里做了什么违法之事没擦干净屁股。
大同社有唐家,现在还有蒋家支持,强龙哪里压得住地头蛇?更别提王省压根不算强龙。
但他转而想到,这事或许不全是坏事。
“李吴滋闹得全县官民怨气冲天,本县也不得不替他安抚人心。如今大同社插一脚进来,那帮最喜欢闹事,也是最经不得查的或许会安分些。”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倒是好上不少。
但他心底又觉得自己自欺欺人,这些事有一个算一个,不都是唐家、都是大同社牵连出来的吗?
自从那姓刘的女人到过邵阳县城,他便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只是他显然归因错误,至少归错一半。让他不得安生的人可不止刘今钰,起码一半得安在宝庆知府李吴滋身上——
他整治青皮、打手、牙行等黑恶势力是认真的!
十一月二日,王省、唐景谦亲自领队,温和、尚贤近百乡民一路相送,将七十余青龙寨的土匪首级以及十数被活抓的青龙寨土匪送往县衙。
邵阳城为之一震。
朱佐看到几车的脑袋,几车的赃物,震惊之余,万分苦涩。
对付唐家和大同社的想法可以放下。
他恩贡出身,能做到知县已是大幸,为个地头蛇把自己搭进去实属痴傻,完完全全为他人做嫁衣。
他热情地接待王省、唐景谦等人,子惠堂里宾主尽欢,但刚说完客套话,他正准备套些有用信息,人便被李吴滋接走。
当天下午,朱佐被要求审理青龙寨掳掠乡民一案,年节前必须结案。
李吴滋的亲信师爷很严肃地告诉他,务必要找到躲在暗处包庇、窝藏贼匪,伙同青龙寨祸害乡里的逆民,给受难百姓一个交代。
“若能连根拔起,”那师爷最后告知他,“朱大令可放心,府尊那里,不会忘记大令的功劳。”
朱佐只能苦笑。
……
“李吴滋疯了吗?”
邵阳城唐家宅院,刘今钰刚尝一口宋氏做的橙丁,听到杨文煊讲起昨日发生的事,不由地抬起头,一脸惊诧。
杨文煊昨天跟随押送队伍一起到的邵阳,刘今钰则刚到。他原本也很惊讶,但思考一天,已经明白过来。
“李知府要做大事。不管是为政绩,为名声,为钱财,还是真为百姓,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时兴起。”
刘今钰点点头,脑袋又低下去,“随他去吧,反正我们送来的土匪,不管是雷公寨还是青龙寨的,都不清楚大刀寨的事,至少没有能威胁我们的证据。
“李吴滋要干实事,尽他去干,哪怕只是清除些疥癞之患,总归是好的。”
说话间,她用筷子夹起一片用蜜煎出来的橙片,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吞咽下去,露出满足的神色。
“唐廷潜媳妇做的橙丁和橙片真不错,你也尝尝?”
杨文煊摇摇头,“我还是喜欢吃新鲜的水果。但是邵阳的水果真没什么好吃的,大多酸涩。
“做成蜜饯还行,只是多吃几个,又觉得腻。真怀念21世纪的夏天啊,桃子、葡萄、西瓜、凤梨、榴莲……”
“喂,你打住,别勾起老子馋虫!”刘今钰忙打断杨文煊的畅想,“想吃就老实给老子打工,等老子以后办个研究院给你选配出好品种!”
杨文煊一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鄙夷姿态。
她也不恼,笑呵呵继续说道,“老杨啊,这次回去我得闭关一段时间,钢铁事业等着我播撒汗水,我交给你一个任务。”
杨文煊撇撇嘴,“有屁快放!”
刘今钰道,“李吴滋又要办大案,我准备拱拱火,把温和、尚贤、开化三里为富不仁的大户端了。到时田价肯定会再降,你找准机会,收购一波。”
买田之事,刘今钰早有嘱咐,杨文煊也一直在让唐家做。
之前李吴滋借着绑架案办了几家大户,市场上田地增多,田价下降。
而后十月官府催缴秋粮,别说李二水那样的自耕农,就连甲长、里长那样的小地主都有破产的,田价再次下跌。
大同社趁机购入三百余亩田地,总价不到千两,算上唐家所有田地,他们手中田地已经超过千亩。
但现在的田地在某种程度上是负资产,越多的田地代表越重的赋税。
尤其是在大量田地抛荒的情况下,那些荒地应缴的赋税会被摊派到未抛荒田地上。
且不是均摊,乡绅大户有的是办法避税,所以倒霉的往往是自耕农和没有背景的小地主。
随着越来越多的自耕农破产,小地主也逐渐负担不起沉重的税负,恶性循环进一步加剧。
虽然大同社现在有了自保的能力,但他们不靠田地赚钱。
况且神州即将天倾,杨文煊想的是多赚钱好跑外国去躲避战乱,越南或是日本,都是明末遗民的好去处。
所以他不解地问道,“又买田?我们又不靠田吃饭,买那么多田干什么?”
“谁说我们不靠田吃饭?田和人才是最重要的资源。你个文科生应该最懂了,现在可是封建社会!”
刘今钰故意打量起杨文煊,那嫌弃的小眼神像是在说他不学无术。
杨文煊撇撇嘴,没多说什么。
“好啦,不耽误你休息了,下午你就跟唐廷瀚、唐衡他们在邵阳城里溜达吧,昨天忙活一天估计也没时间玩。嗯,是没什么好玩的,但别有一番风味,你自己体验吧!”
刘今钰往嘴里塞下几片橙片,嚼几下便快速咽下去,然后站起身道,“我去趟王家。”
杨文煊立即看过去,双眼射出兴奋的光,“去王家干什么?”
刘今钰哼哼两声,“去讨债。妈的,说好的三百两,现在连个影都没有!”
①李守俊,字念劬,南直隶宜兴人,万历二十九年三甲第二十七名。
据《崇祯长编·卷五二》,他于崇祯四年九月初一被任命为湖广右布政,分守下荆南道(下荆南道下辖湖广襄阳、勋阳两府,其守道驻勋阳府)。
但同卷又载,同年九月八日,任命程策为湖广右参政,仍管下荆南道。此外,根据《东林列传》和宜兴等地县志记载,李守俊死于湖广任上。
据此推论,李守俊应死于下荆南道分守道任上,大概率在任命前就去世了(初一朝廷任命,说明还不知情,八日换人,说明消息八日前到了,李守俊是从广东调任湖广的,死讯再这么快也不会七八天就到北京)。
但在道光版《宝庆府志》中,崇祯四年至六年间的分守道是李守俊,宝庆府属下湖南道(下湖南道下辖湖广长沙、宝庆两府,其守道驻宝庆府),而《勋阳府志》只载程策未载李守俊。
个人认为最大可能是《宝庆府志》错载,毕竟关于李守俊任下荆南道分守道的记载最多,《宝庆府志》为孤证。而《勋阳府志》之所以不载李守俊,则是因为李守俊没到勋阳便已去世,程策没来得及离任,所以在地方看来,实际上那段时间只有程策这一个守道。
不过这样就不确定此时下湖南道分守道是谁了,反正现在不用写下荆南道有关的事,就先让李藩台顶上了(主要原因是写完好久才发现《崇祯长编》的记载,懒得改了哈哈哈[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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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