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被当众欺辱,县衙却迟迟没有反应,反倒是唐廷瀚亲自送来了唐景宽和王嗣翰的信。
唐廷瀚知道杨文煊看繁体的文言文有些吃力,便在一旁解说。
“陈典史向我堂叔透了底,确有人向县衙状告唐家乃贼匪窝主。朱知县手里到底有多少证据不清楚,但他明面上没有派人去查,也没有驳回。”
杨文煊很意外,“陈春?”
唐廷瀚解释道,“我家曾是窝主的事一旦挖出来,那剿匪的实情便瞒不住了。”
杨文煊恍然,唐廷瀚接着说道,“此外,不知是因生员被劫之事震怒,还是为了名声,知府李吴滋近期缉拿了许多欺男霸女的富户、无赖。
“其中有个正是与我等签了契约的人牙王伯青。他为了减罪,揭露了宋哑巴曾经到邵阳城,请他和几个帮派头头帮助报复唐家之事。
“余济、谢缚也涉及其中。但衙门只问询了余谢两人,并未缉拿他们。不过,如此一来,我等便能将那些证据说成是雷公寨的污蔑。”
杨文煊了然,“是以朱佐至今按兵不动,便是在判断李吴滋如何看待雷公寨与唐家的关系?”
说着,他突然笑了,“不过,说不定便是因为我们的李青天前抓资郎后捕恶霸,朱佐才不敢轻举妄动。
“唐家好歹是读书人,这等草木皆兵的时候,官府无甚理由便动了自己人,一旦有乡绅冲动,做出不理智的事……
“那后果,怕是李吴滋也承受不起!”
唐廷瀚点头认同,但看见杨文煊拿出王嗣乾的信,神色顿时变了,“他家小厮夜里偷偷传来这信,只写了‘好自为之’四字。
“我去寻他却进不了王家的门,我怀疑并非穉潜所写。去找王玠,也只得到‘穷鸟投人’的口信。”
“好自为之?穷鸟投人?”
杨文煊定定地看着信纸上笔锋略有些杂乱的四个字。
“可惜,她不是那等愿意受制于人的角色。何况,到了这一步,已然晚了。”
……
崇祯四年十一月一日,公元1631年11月23日。
邵阳城大街,车氏祖屋。
“蒋大年,你给我个说法!”
王嗣乾气冲冲闯入车家的囊萤阁,将一张大纸拍在案几上,一脸怒容地瞪着蒋大年。
蒋大年不知所以,只好捡起大纸看了看。纸上绘制一张人脸,并写有该人的姓名、籍贯和所犯罪项。
“蒋天锦……尚贤里……勾结雷公寨贼匪假冒官差……”
蒋大年越看越迷糊,抬头看向王嗣翰。
“蒋天锦乃敝族败类,敝族族长早将其划出族谱,他做出此事倒不奇怪。但穉潜何以生敝人这般大的气?”
“划出族谱?是真是假哪个晓得?他蒋天锦在温和里做催趲,所行恶事蒋家当真不知情?”
王嗣乾不顾蒋大年愈发难看的脸色,说的愈发大声。
“我看呐,你蒋家是故意放纵,他刻剥百姓之余,也在替你蒋家敛财,替你蒋家清除不听话的!
“如此,你蒋家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这是诛心之言,是对蒋家莫大的抹黑。
“王嗣乾!”
蒋大年气得双目欲裂,抓起面前的茶杯,直接砸在王嗣乾额头上。
瓷杯崩碎,鲜血如注,一道道顺着脸流下的血水如同一张血网,将王嗣乾半张脸罩住。
他愤怒的眼眸蒙上一层痛楚,却让眼中的光更为夺目,像是血色天空上镶嵌的黑色太阳。
蒋大年愣住,原想见机劝架但没想到局面陡然激烈的车以遵失态喊道,“省雪,省雪,快叫大夫!”
然而王嗣乾直接拂袖离开。
楼下传来惊呼和关切声,但王嗣乾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
不多时,阁内又进来一人,面带歉意,“实在抱歉,家弟被家母禁足,今日偷跑出来……”
他看到地面上被茶水和鲜血侵染的海捕文书,一声长叹,再次道歉,“家弟年少,不经事,望两位海涵。”
蒋大年和车以遵催促他去照看王嗣乾,王嗣翰却摇头道,“他现下见某便气,某看他也气。他从小身体好,那点伤不碍事,也让他长长教训。”
见两人还要劝,王嗣翰道,“放心,有妥当人跟着他,那两人从小同他长大,反而比某合适。两位,见谅,见谅。”
蒋大年苦笑道,“到底是敝人失态,竟……哎,还请侍臣兄为敝人道歉。”
车以遵则在唤来下人清扫地面后再次招呼王嗣翰坐下。
“侍臣,出了何事,为何穉潜盛怒,又为何对弥邵……”
“此事说来话长。”王嗣翰一脸的愁闷,“有人状告唐家窝藏贼匪之事你们应已知晓,正是蒋天锦告的。
“朱大令不愿担风险,让快班不带牌票到乡下抓人,许是想先拿到口供再动唐家。
“不想几个衙役被一个姑娘家压着打,人没抓回来,衙役还被人抓了。
“唐家放了衙役,却把蒋天锦告上衙门,说他假冒衙役……”
他失声笑道,“此招倒也聪明,但……”
车以遵和蒋大年对视一眼,都明白王嗣乾的意思——
但唐家确实窝藏贼匪,真把蒋天锦抓了,或者衙门认真查下去,就算蒋天锦倒霉,你唐家还能脱身出去不成?
王嗣翰叹道,“弥邵,家弟对你发火,实是无处发泄。他觉得那姑娘无辜,但家母不准他帮忙。
“他在家托匪石打探情况,今日晓得那姑娘差点被蒋天锦联合衙役在乡里抓走,一时怒发冲冠,跑了出来。
“也不晓得他如何知晓弥邵你在劬园先生屋的。某几乎是追着他到劬园先生家,可惜仍晚了一步。”
蒋大年笑道,“穉潜倒是对那姑娘情根深种。只听王匪石说那姑娘豪迈,颇有古侠女风范,可惜未得一见。”
王嗣翰冷哼道,“哼,一个乡野村姑,哪能称作侠女!也不晓得那女人用了甚么手段……”
又是一声叹息,“唉,家弟心甘情愿借了她二百两银子,还从各处筹钱,想再借她三百两,家母几番告诫都无用。”
蒋大年和车以遵相视而笑。王嗣翰灌下杯茶,翁声道,“莫管某的傻老弟了,难得弥邵跟劬园先生都在,不吟唱几句,某心痒难耐。”
车以遵微微点头,唤来那名叫省雪的仆人端来黄酒,三人红炉煮酒,品鉴诗词,颇为快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吵得他们三个诗兴全无。
车以遵叫来省雪,让他出去打探情况。
不多时省雪回来禀告,说是蒋家、唐家还有花街堡的堡卒在街上敲锣打鼓,庆祝他们端了一个土匪窝。
“蒋家?”蒋大年已经发觉省雪时不时看他一眼的小表情,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猜测,“尚贤里蒋家?”
省雪点头,继续说道,“听人说,弥邵先生你屋族长,那位贡生老爷亲自带队,将土匪窝的赃物和死了活着的土匪都带到了邵阳城。
“现下在游街示众,一边游街,一边有人在说他们如何跟花街堡、唐家一起灭了雷公寨的经过。还说……小的觉得蛮奇怪。”
车以遵笑骂道,“还说甚么?你哪里学的陋习,会卖关子了。”
省雪讨好地笑了笑,道,“他们还说,在土匪窝发现了几封信,是在与人商谈如何去劫掠某某土豪大户的。
“他们说他们都烧了,但有雷公寨的贼匪逃了,让大家小心。小的觉得奇怪,雷公寨都是土匪,怎生还写那么多信?
“写信也就罢了,怎会这般直白地商谈劫掠之事?况且他们为何不提写信的另一方是谁,却又把信烧了,那不是证据么?”
车以遵摆摆手,打发省雪下去。
他看向沉思中的蒋大年和王嗣翰,笑道,“连省雪都能听出那些话奇怪,想来蒋……
“想来唐家是故意让人多想的。他们虽未看透局势,但此回招不错。唐家有狠人。”
王嗣翰冷笑不已,“如此又有何用?全县乡绅,哪个会怕了他唐家?哪个会因此支持他唐家?”
蒋大年一脸沉重,“有这般手段,几天时间灭了一窝土匪,人都会忌惮。别人不晓得,我蒋家已与唐家站在一起了。”
他仰视着微闭的窗户,心中甚为担忧。
“唐家真有狠人么?他们做了甚么,连大嗲嗲(大爷爷,一般称呼爷爷兄弟里最大的)都亲自下场了。”
……
何起蛟笔直地立在街头,吹锣打鼓的人群远远地朝他涌来。
他余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转头看去,却只见前班头张乡的背影一闪而过,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
“真他娘的威风!真他娘的有本事!”
饶百善摸摸鼻子,十分羡慕地看着游街的队伍,又看向何起蛟笑道,“大哥,说起来这蒋老爷也是能屈能伸,蒋家方有现下的风光。”
“你又知他风光了?”何起蛟瞥饶百善一眼,后者赔笑两声不敢再多嘴。
何起蛟望着热闹的场面,脸色却越来越沉重。
那野丫头与她同伴究竟什么来历?
他查遍县衙档案,又遣人明里暗里调查,只知那两人是在七月间突然出现的,唐家也是突然间便入了大同社。
而且,无论是唐家,还是原本的大刀寨贼匪,莫说背叛大同社,连一点内部消息都难得透露。
迄今为止,他只知道大同社社员笃信那野丫头,仿佛真认了她是下凡的神仙。野丫头手里似乎真有几样匪夷所思的神器,能飞天,会拘魂。
但,虽说野丫头做事果断,有勇有谋,丝毫不亚男子,可要让他相信她是神仙——
不可能!
他出着神,一时没注意李更祥从人群里一脸焦急地挤了出来。
待李更祥喘着气到了近处,他才发现匆忙赶来的手下眼底满是惊骇。
李更祥贴近他,耳语数字。
他顿时惊诧不已,“这……当真?她……是个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