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煊走到正厅檐廊,瞧见昨夜的桌椅和垃圾堆在天井,心头一颤。
他在心里埋怨着刘今钰,听闻颜香玉自杀,竟然否了他去问唐景谦要说法的想法。
他更恨自己。
昨日他让颜香玉与妇孺一块吃酒,想着让她换换心情,别再自责小雀之死。
席间唐景谦让人传话,与她说“你为何回来了”。颜香玉听后面如死灰,当即离席。
这事他是知道的。
他也明知道封建礼教吃人。
不说别的,就说本地,便有个住河边的女子,晚上发洪水时,因身上没穿衣服,担心被岸上的男人看到,便不上岸让水给淹死了,县衙因此表彰了她。
但他到底没想到这个时代真会在一夜之间便将人吃干抹净。
他迈开腿往里走,呼吸略微发颤,唐家奴仆朝他见礼,他却说不出话来。
奴仆自然不敢对他的无礼有什么意见,问好后便转头继续投入挂白布、贴白纸的工作中。
一副棺材摆在厅内。
空气中飘荡着陈旧酸臭的桐油漆味。
杨文煊注视着晦暗房间内黑色的棺材,巨大的悲痛过后是无力的愤怒。
他真想掀开棺材,问躺在里面的颜香玉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任由可耻的坏人吃掉自己!
“蠢女人。”他低低骂了一声。
“她不蠢。”
身后走来一人,杨文煊惊诧地看着刘今钰口里的狗吏何起蛟走进来,朝他拱了拱手。
“杨副社长,唐夫人自己不死也会有人帮她去死。哪怕你与刘社长保下她,她与她儿子又会面临何等的苛责?”
杨文煊不忿,“她是受害者!”
何起蛟瞧了杨文煊一眼,按下疑惑,轻声道,“但她也确实……不干净了。杨副社长,莫恼,在下不是给唐夫人泼脏水,只是……
“只是,只要进了贼窝,无论是否……那便都是不干净了。唐夫人活着,便要背负骂名,便要拖累夫家和儿子。她若死了,定然会被县衙表彰,反倒能光耀门楣。”
杨文煊心中愤怒至极。但他很清楚自己的愤怒是多么的无力,他救不活颜香玉,也改变不了任何人的想法。
颜香玉的死,比她活着更好。所有人都这么觉得,甚至她儿子长大后也会这么觉得。
颜香玉的生命,永远重不过“贞操”二字。
“杨副社长,唐夫人被关的院子,距邵水不过半里。但唐夫人却是小脚,她以莫大的毅力,忍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才逃出生天。”
何起蛟的话吸引走了杨文煊的目光。他在狗吏的脸上看到了嘲讽和悲哀,但那不是对颜香玉的,反倒像是对狗吏自己的。
“她花了好大的努力才活下来。可她活下来,便是为了去死的。你说,她这一生是为了甚么?便是为了让世人看一出好戏么?”
杨文煊不知何起蛟是在评说颜香玉还是他自己,正想着该如何答话,却听到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
“杨副社长,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他转身看去,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朝他行万福礼,女孩眼睛带着血丝,他知道这是哭过了。
她是小雀的朋友,唐景谦的婢女之一。
他愣在原地,突然想起那个不爱说话的小雀。她死在逃生路上,凉席一卷便不知埋去了哪座荒山。
那婢女又怯生生地唤了他一声。他点点头,朝何起蛟拱手告辞,便与婢女去见唐景谦。
正好,他想问问唐景谦,颜香玉是真自杀,还是被他逼死的。
他虽然尊重这个时代的礼法,但不代表他理解,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活就这么被人害死。
在他身后,何起蛟一直注视着他。
“他与刘今钰,真不像此间人。难道,他们真是神仙?”
心中萌生这个念头,何起蛟不由地自嘲笑了,他居然真去思考起这种蠢话的可能性。
……
颜氏的葬礼办了七天。
白天唱戏,唐家大屋的槽门面朝屋内的二楼便是戏台。
画着白脸红脸的男女声音高昂,情感充沛,戏台边上的人打板子拍渔鼓,很是卖力。
老人小孩或是得空的青壮会坐在院子里听戏,唐家在这摆满桌椅。
晚上是和尚在念经。
从**庵请的和尚念得娴熟,经文连珠炮似的从他嘴里吐出来,呕哑嘲哳,带着庙庵的香火味,旁人听不懂几个词。
其实和尚白天也念,只是被唱戏的遮过去了,到晚上念经声格外清晰,加上配套的铜锣和唢呐,不可谓不磨人。
杨文煊自那次去正厅后只去过一次灵堂。
灵堂墙壁上挂着十殿阎罗,高大威严的阎罗下方绘制着奇形怪状的鬼差在对人——或者说人形的鬼——执行着下油锅、上火刀、腰斩凌迟等等刑罚。
棺材前后点着大红蜡烛,融化的蜡油顺着蜡烛向下至烛台而后凝结,像是恶鬼的血泪。
蜡烛旁有香,但香不能掩盖房内的陈腐味和棺材的漆味,三者混合反倒产生一种令人恶心的刺鼻味道,将本就阴森的灵堂渲染得更为瘆人。
杨文煊只觉得那味道比他在原时空闻过的还要难闻数倍,便再也没来过灵堂。
葬礼在第六天开始“**”。孝眷们白天要跟和尚外出,去井边取水,到入村的槽门口烧纸钱纸宅。
晚上则要随和尚绕棺材转圈,转会停会,停下时和尚会与陪夜的乡邻互唱丧歌,这样持续到深夜才结束,随后是孝眷守夜,直到天亮。
天亮后唐家设宴,饭后出殡。
花圈、祭幛在前,送葬的乡邻在后紧跟棺材,花圈、祭幛与棺材间是孝眷,他们面对棺材倒退着走路。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一段就会停住。
一声锣响,和尚喊出“跪”字,尾音拉得很长,孝眷们下跪,抽泣声随着那绵长的尾音在冷寂的丘陵间回荡,让仲秋的早晨竟也显得悲怆凄冷。
孝眷被乡邻扶起,送葬队伍继续前行,依旧走走停停,如此循环。
大概走完路途一半,送葬队伍停下,和尚举行仪式,唐廷潜于众人前念祭文:
“颜氏,宝庆府邵阳县梅塘里人,生于万历丁未年四月丙申,没于崇祯辛未年八月庚申,年十九嫁邵阳县庠生唐景谦为妾,逾三年生子廷瑞。
“性庄惠,事夫以贤……为贼所掠,锢之一室,幸得救……归家见夫泣曰:‘君为妾抚儿,妾为君完节’,遂服毒死,年二十五……”
平淡的声音越过人群,落在后方的刘今钰和杨文煊耳中,他们的神情如深秋般清冷,只眼底藏着一丝嘲讽和悲哀。
“娘!我要娘!”
前方忽地响起小孩的哭嚎声。
不知是累了想娘,还是终于想明白这些天发生的事,虚岁四岁的唐廷瑞放声大哭,极尽哀伤。
杨文煊揉揉鼻子,紧紧衣服低声道,“老刘,我们回去吧。他们要绕远路,还得走两里多路才到。”
刘今钰点头。两人原路返回,沿着山脚下他们修的土路返回唐家大屋。
因常有送货的牛马车来往,加之下过几场大雨,土路已有些松软,随处可见车辙和坑洼。
往前走了一阵,砖窑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刘今钰改良过的砖窑,但到底是旧式的方窑,半个月才能产一窑砖,月产量仅三万块砖瓦。
砖窑的大广场上整齐摆放着数量众多的砖瓦坯,黄有财坐在广场前的大门口跟人吹牛。
他余光看到刘今钰两人过来,立即收起那副得意洋洋的笑,小跑过来低声下气说道,“两位社长,送完啦?我们在休息,不是偷懒。”
刘今钰没好气地说,“黄有财,莫带坏了年轻人!”。
“放心,社长,刘正同跟我一样踏实肯干。”黄有才嘿嘿笑道。
“刘正同?”
刘今钰看了眼门口那个腼腆的青年,想起此人是刘国山的堂侄,原本不愿给大同社做工,后来不知怎么变了想法,托刘麻怪说了好多好话才安排进来。
虽是走了关系,但看黄有财的反馈,此人倒还可以。
“滚回去!”
刘今钰将黄有财打发走,脸上却带着笑意。
黄有财不像贾闷头那般彪悍,也不如刘麻怪机灵,但绝对听话。
她聘来的烧砖师傅都不敢听她的用煤炭烧砖,生怕烧坏砖毁了他们名声,或是担心刘今钰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
只有仅懂些皮毛的黄有财一个字都不多问地按她说的去烧砖。
黄有财因此荣升砖窑厂长。
刘今钰也深刻体会到为什么政治站位高于能力。
一个不听你话的能人,他的能力于你而言丝毫没有作用。
杨文煊看着砖窑,一张脸已是愁云惨淡,“这砖窑什么时候能赚钱?虽然卖煤的同意降价,但一百斤煤也得一钱二分银子。
“算下来每万块砖的成本在九两左右,一个砖窑每月至少要三十两。你又在城里搞邵武帮、搞镖局,银子跟流水似的花了出去,却没见一个铜板回来。”
“你说的太夸张了!”刘今钰抗辩,“如今肥皂的销量很好,上到官太太,下到勾栏花娘,都喜用肥皂。我看这个月能赚一两百两。”
刘今钰正说着,杨文煊幽怨的眼神看过来,她明白他在说“赚的连花的一半都没有”。
于是她解释道,“我们要有赚钱的能力,更要有守住钱的能力。我们运气好,才能顺利解决邵阳这次意外。
“但以后都靠运气吗?况且乱世已近,就算我们跑外面去,身边也得要几个忠心的护卫。眼光只放在几块铜板上,只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杨文煊打断她道,“好啦,好歹我是文科生,要在谱口冲高薪雇人收卖人心我懂,要一手抓钱袋子一手抓枪杆子我也懂。
“我只是提醒你,事情可以一步步做嘛。你这些日子招了快一百号人,有必要那么高工资吗?你知道别人都喊我们散财童子吗?
“况且工钱一开始就定这么高,后续不好涨工资,还把人阈值提高了。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人性如此,得到了就会觉得这是自己该得的。
“这才刚开始,架子越搭越大,各种厂窑要建,各种人要招,还有玩帮派搞镖局,也不知道缓缓,真不怕资金流转不过来?”
“不怕,”刘今钰笑道,“架子越大,牵扯的人越多,涉及的利益越大,没有人会希望它塌了。”
杨文煊扶额叹息,“老刘,我就服你!”
两人走过谱口桥,此时路边多出许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
说是乞丐也不准确,他们比乞丐还不如,穿的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破烂布条。
他们挤在一起取暖,嘴巴总无意识地发出嗬嗬怪声,听得人挠心。
送葬前他们被赶走,现在他们又聚拢起来,目测有十几二十人。
刘今钰这几日都在泥鳅罐山后忙着基地建设的事,不曾见过这些人。
但她在邵阳城外的窝棚见过这类人。他们是逃离家乡饥饿行军、时刻徘徊在生死边界的流民。
他们大多聚集在城池外或是富裕的市镇,因为那里更可能获得食物。
所以,是什么让他们知道了谱口冲,且不惜忍受饥饿冒着死亡风险到了谱口冲?
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