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季临渊来到安乡,一面将皇帝的殷殷嘱托传达到这片土地,一面也身体力行地参与进日常的救助中。安乡的百姓肉眼可见地被安抚下来,少了许多先前的死气沉沉。
季临渊在前面忙着,棠柳月也没闲着。带着许伯,深一脚,浅一脚,翻山越岭地前往阿娘的坟墓。
路途之崎岖,许伯不禁感叹,一个小姑娘,居然能把自己的娘亲葬在这种地方。
棠柳月尴尬一笑,当然是因为自己的娘身份特殊。
拨开一大丛杂草,一块被雨水冲刷侵蚀,字迹模糊的墓碑出现。
棠柳月上手仔细摸了摸,脸上一喜,终于找到阿娘的墓碑了。
话不多说,挥着大刀就跟许伯,把周遭比人还高的杂草尽数砍掉,露出一个小小的土包。
这便是当年她亲手为母亲盖得坟墓。
走到墓碑面前,棠柳月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许是担心棠柳月作为女儿,见不得自己的娘被掘坟,所以许伯特意拍拍棠柳月的肩膀,关切道:“小柳别怕,咱们这是为百姓做事,你娘不会怪你的。你要是真下不去手,让伯伯来。”
棠柳月轻轻“嗯”了一声,撸起袖子站起身,扛着锄头一言不发地开始掘土。
许伯一时愣住,这么顺利的吗?
“许伯别担心,我先动手挖的,到时候我娘地下生怨,第一个找的也是我。你尽管挖就是,赖不到你头上。”
许伯捋了捋三寸长的胡须,深感状元就是状元,思想境界就是不一般。
冬天土冷地硬,一老一小吭哧吭哧挖了好一会,土坑里出现一个半米见方的棕色木箱。
“怎么不见棺材?”许伯疑惑问道。
棠柳月一脚跳进坑里,弯腰把木箱抱出来。
“我阿娘生性自由,所以去世的时候也交代不要埋在地下,直接一把火烧了,骨灰扬了,才算清净。”
许伯被番言论震撼,帮着弯腰去接木箱,不禁赞叹:“令堂真是豁达通透,老夫死后也要如此,不受香火,不受打扰。”
棠柳月翻身跳出土坑,丝毫不在意自己周身都沾了尘土。重新把土填回去,她又跪在阿娘墓碑前,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诚心道:“阿娘,还请你原谅孩儿的大不敬,孩儿也是为了救人。”
“若阿娘生怨,就来我的梦里看看我吧,一次也好。”
说到这里,棠柳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到无人能听见最后那一句——“我很想你。”
利落地站起身,棠柳月四处看了看,从一旁的枯树中折下一根手腕粗的长枝,又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划下身上的布料,捆住木箱和长枝,做成一个简单的扁担。
蹲身试了试轻重,见可以一把抬起后,棠柳月不疑有他,直接扛起扁担就走起了下山路。就这样,她还有工夫回头叮嘱许伯:“许伯,我走前头,你在后头,下山路注意脚下。”
许伯在后头跟着,老怀安慰。
回到营地,棠柳月把木箱搬进季临渊的屋舍后,终于撑不住地蹲坐在旁边,趴在箱子上喘气。
季临渊原本在书案前规整疫病的传染数据,见到棠柳月进来,立刻屏退左右,倒了杯水,快步走到棠柳月身边。
“给。”季临渊蹲下身子,把水递给棠柳月。
见她浑身尘土,额头和两侧脸颊都蹭上了不少泥,眉头一皱,语气中隐有严厉:“你没有带侍卫过去吗?我给你的人,你也没带去吗?”
棠柳月咕噜咕噜喝下整杯水后,诚实地摇摇头,“我阿娘身份特殊,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重风险,所以我只带了许伯。 ”
扯着衣袖,季临渊抬起棠柳月的脸,冷脸给她擦去脸边污泥,“那你就不会找我?许伯年纪又大,在上面磕着碰着怎么办?难道你要孤身扛箱子又背老人下山吗?”
棠柳月自知这样做是不妥,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所以她扯了扯季临渊的袖子,低声道:“……那你在忙嘛。”
季临渊动作一顿,看向棠柳月的眼里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虽是冷着脸,但最后还是温软了语调,说道:“你来找我,我都有空的。”
“知道了。”棠柳月笑着点点头。
给棠柳月擦干净脸之后,季临渊拍了拍箱子,“你这箱子里装了什么?”
棠柳月抽出腰间匕首,沿着木箱上方的缝隙一刀划下去,只听木箱发出“嘭”的一声,上方的木板,应声碎成两半。
“这里面装的是我阿娘的贴身之物,因为阿娘不喜入土,所以我当时就做了一个衣冠冢。”
棠柳月一边说着,一边拿开木板,箱子里的东西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叠放的五件衣裙旁边,摆放着一些钗环首饰和衣服配饰,如玉佩、香囊这些。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被折叠齐整的黄色纸张。
棠柳月伸手拿起纸张,展开后细细检查,确定跟当年放进去的是同一张药方之后,她把药方拿给季临渊,想让他也看看。
却见季临渊正死死盯着手里的玉佩。
那个玉佩,是箱子里的东西。
“这个玉佩,也是你娘的?”
棠柳月不明所以,只得如实回答:“是,我阿娘生前很珍惜这个东西,说是阿楚给她的。”
“可是……”季临渊拿起玉佩,透过天光,玉佩里的天家龙纹清晰可见,“先帝也有一枚这样的玉佩,两枚合并,才算合了它的名字。”
“双龙珏。”
养心殿里,太师章奭正在给皇帝汇报政务。末了,他忽然话锋一转,说道:“近日臣听闻季璟已经到了安乡,跟安乡的百姓同吃同住,很是安抚人心。”
皇帝低头拿着朱砂笔处理朝务,头也不抬,“是,他做的很好,朕心甚慰。”
章奭神色微动,流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季璟愿意收心也好,若能像辅佐先帝那样辅佐皇上,乃是我朝幸事。”
皇帝放下笔,颇为慨叹,“总归是亲兄弟,我信他,他自然也信我。说句难听的,朕膝下皇子年幼,若哪日……还是要他回来辅佐,朕才能安心。”
章奭躬身,态度恭敬:“皇上春秋鼎盛,定能护大茗千秋万载。”
“只是臣担心,季璟退却朝堂许久,如今骤然复位,朝臣眼热追捧,也引得多方嫉妒,不知季璟能不能承受得住?若是还如当年那般桀骜不驯,怕是有负皇恩。”
“危难之际,季璟愿意以身犯险,这份心意已是难得。”
“皇上仁慈,季璟也懂收敛。想来应该不会再如当年那般,在朝堂上公然呛声皇上了。”
章奭字字句句都在关心季临渊,但其中潜藏的引诱和暗示,像一把未开刃的长刀,虽不伤人,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光。
皇帝屈起手指,轻敲桌面。
“太师若是无事,暂且退下吧。”
章奭面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躬身行礼后,便安静退下。
皇帝看着章奭离去,神色也一分分冷了下去。
拿到药方的棠、季二人不敢懈怠,赶紧把药方交给许伯等几位大夫检验。最近看守的士兵里也有人开始被疫病传染,军中监管逐渐不力,有很多人开始流窜。所以棠柳月便跟着季临渊挨家挨户搜查流窜的难民。
果不其然,在搜查到一家客栈的时候,有一个瘦削的黑影,擦着季临渊身侧就飞了出去。
季临渊虽当下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便追上去。对方是个半大的少年,又因为连日不进米水,跑没多远便被季临渊抓住,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少年蓬头垢面,用力扭动身体,嘶吼大叫。
棠柳月跟上来后,拨开男孩的头发,却诧异地喊了一声“沈易寒”。而少年透过她脸上的笼巾,看清长相后,也立刻停止了挣扎,愣愣不语。
“你认识他?”
面对季临渊的问话,棠柳月点点头,“以前在安乡,我是他家的武术先生。”
说罢棠柳月急急推开季临渊,把沈易寒扶了起来。却不想沈易寒一头埋到她肩上,低声抽泣。
棠柳月虽有些讶异对方的举动,但还是轻拍沈易寒的后背,以示安慰。
沈易寒哭了好一会才从棠柳月肩上起来,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再加上一身脏兮兮的,真的是可怜的紧。
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清透眼睛,声音抽抽搭搭,“师父,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季临渊快人快语,抱胸站在一边,装作无意地看看天,看看地。
“那也没关系,”沈易寒拉住棠柳月的手,放在脸边,生怕她在自己眼前消失,“能再见到师父,就是好事。”
棠柳月有些哭笑不得,抽回手关切道:“你怎么会这样?出事那会,沈家没有立刻动身离开吗?”
沈易寒摇摇头,“我爹他们只顾着自己走,没人管我。”
棠柳月一时语塞,才想起沈易寒是沈家三房庶子,不得宠的母亲为了生他难产而亡。他又生性敏感,心思细腻,自小背负的“克母”骂名让他心结难解,进而常年体虚。
一个病弱不受宠的庶子,对家族来说,最是无用。
棠柳月摸摸沈易寒的脸,“没事我带你回去。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许乱跑,知道吗?”
沈易寒听话点头,跟刚才被季临渊压在身下,狂叫嘶吼的模样判若两人。
回到营地后,趁着许伯给沈易寒号脉看诊的时候,季临渊偏头凑近棠柳月,低声调侃:“我看这小子对你心思不纯。”
棠柳月神色平静,从容不迫。
“当时我离开沈家进京科考的时候,他就向我表明心意,只是我没答应。”
……
“这小子对你倒是情根深种。”季临渊颇有些咬牙切齿。
棠柳月没有发觉季临渊的异样,继续接话道:“只是他才十五岁,我良心难安。”
季临渊缓缓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棠柳月:“……再大点你就良心能安了?”
棠柳月耸耸肩,“情根深种,又生得清秀,若是年纪相仿些,我接受他也是常事。”
季临渊转过头,只感觉后槽牙咬得发酸。狠狠瞪了一眼沈易寒,便拂袖离去。
他原本想接下来几日都不要理睬棠柳月,安心救助百姓。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因为,他也得了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