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幸好,她没有陷入沉思很久,楚明玉,就说出了那个让她醍醐灌顶的答案。
“我说,越知初,你不懂,这天下对女子来说……太残忍,太难熬。若要让女子过上好日子,只有毁掉它,这一条路。”
楚明玉说完这些,放下了她的双手,重新看向了远处的天。
“看见了么?虞国……呵,姬氏治理的天下,就和我们头顶上的天一样,那么黑,那么脏。”
她的语气,压根不像在说着“国事”,反而像在谈论“污秽”。
越知初原本还有些疲累的头脑,立刻就变得清晰而自责——
她怎么会忘了?
她怎么能忘了?
只因为楚明玉酒量差,酒品也不太行,她便只记得楚明玉喝多了之后的丑态?
可她怎么会忘记了,那么多年前,在安陆府廖氏布庄的屋顶,楚明玉就说过这样……
振聋发聩的话。
对……
那是越知初作为“越知初”的这辈子,第一次对女子感到发自内心的……崇拜。
可多年后的今天,她竟然只记得,楚明玉喝多了。
她忽然就领悟了,楚明玉为什么一直在杀人……
杀了人,还要放火烧了那地方。
楚明玉,她说过,要想救天下,“只有一颗善心是不够的”。
越知初有些懊恼地长舒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摊开掌心递到楚明玉面前,真诚地说:“是我……小人之心了。你……”
“……你罚我吧。”
这句话,越知初几番踌躇之后,才终于说出了口。
打掌心,这是她和楚明玉曾经玩过的游戏。
那时,她在楚明玉眼里,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
一个孩子,却能有超出常人的魄力,还有天赋异禀的武力,解救了安陆府“全有布庄”里全部的女子。
楚明玉得闻此事后,去被越知初改头换面为“廖氏布庄”的铺子找越知初的时候,丝毫没有掩饰她的赞赏之情。
但也因着,越知初先怀疑楚明玉是去偷盗的,被楚明玉“罚”着打了几下手心。
用铺子的量布尺打的。
楚明玉一点都没手下留情,三两下,就打得越知初的手心红彤彤的,生疼。
也是那时,楚明玉随口斥了句:“以后,再以小人之心度我,就罚你打手心。”
——越知初既然想起了楚明玉的那番豪言壮语,自然也记起了,那年,她们短暂相处的细节。
反倒是楚明玉愣了愣,看着越知初伸出的手心,她好半晌才逐渐“哈哈哈哈哈”地由轻到响,笑出了声。
“这你倒还记得。”
楚明玉一边笑着揶揄她,一边无奈地甩了甩双手,故作遗憾道:“哎呀但是可惜了,这里没有尺,打着不痛快啊?要不你等等,我去问那霍夫子借一把?”
越知初自知理亏,自然无言反驳,只是闷声道:“霍夫子年纪大了,想必都睡下了。不若你先记下?明日,等你借了尺子来,我认罚便是。”
楚明玉一听,笑得更大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笑得我……越知初,你……”
她一边指着越知初,一边笑得前俯后仰,好半天才说了下去:“你啊……还真是比我以为的……还要无趣。”
还要无趣?
但她却一直在笑?
越知初不解,又想去楚明玉的脸上和眼里仔细观察,寻找答案。
楚明玉却满不在乎地直接说了出来:“你那么体贴霍夫子,他同你有什么关系?他睡着,或睡不着,是累了,还是饿了,又关我什么事?”
越知初恍然大悟。
差点忘了,楚明玉……无论外人对她是误解还是恐惧,有一点至少是没错的——她比越知初,更不在乎“别人”。
天下之大,自身之外,楚明玉不想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
她不会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和意见。
甚至,他们的死活。
这是她最大的爱好和特点,也是她最为人恐惧的原因。
——人嘛,总是本能地排斥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
既然天下间大多数人,都选择结伴、联合、结盟、合作……那她楚明玉,竟敢坚持独来独往——就一定“非我族类”,就一定“其心必异”。
却独独忘了,结伴也好独行也罢,那原本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而已。
楚明玉只觉得“那些人”无趣,她原本觉得越知初——既然一个十二岁的小美人,敢单枪匹马独闯“全有布庄”,必定同她一样,是个有趣的人。
却很快,在越知初那番所谓“国强君明”的论调里灰了心,觉得小小年纪的小美人,也被这肮脏的天下,染得无趣了。
——就像“全有布庄”里,那些难看的花布一样。
原本的老板心丑,染出的布,也丑。
那才是楚明玉后来找越知初喝酒,并在喝完之后,不辞而别的原因。
她原以为,越知初也不过是,下一个,“那些人”。
既然注定分道扬镳,不若早做决断,少些来往。
——那样的话,楚明玉就不会抱着虚假的希望,直至迎来那伤人的失望。
她并非生来就爱独来独往。
谁又会,生来就爱独来独往呢?
她不过是,没有“同道中人”罢了。
世人都说楚明玉是个疯子,她嗜血、残暴、没有人性、喜爱杀人和放火……
可就连越知初,都不曾真的了解,楚明玉……她杀了谁?
为什么杀?
杀便杀了,为何非要放火不可?
……
越知初只觉得脸颊发烫,听见楚明玉问的“与我何干”,再次觉得语塞难答。
说来也怪,明明在遇上楚明玉之前,越知初觉得在她的人生里,早就没有什么,会让她感到十分“在意”的事。
反正无论她怎么在意,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时光……都会随着她肉身的死亡,而一起被长埋地下。
所以,她怎么会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也正因什么都过得去,她更不会在乎旁人的看法和想法——那明明是和楚明玉如出一辙的。
可又是什么,让她变得……反而比楚明玉,更在乎“旁人”了?
楚明玉再如何果断英武,再如何万里挑一、与众不同——是个女子,是个有理想有抱负,对天下有独到见解的女子。
可她也,毕竟是个凡人之躯——是只有“一辈子”,只能“活一次”的,人。
而越知初,明明拥有可以比她更任性、更自我、更冷酷的条件,明明越知初,才是唯一真正可以,“不在乎生死”的那个人……
为何,偏偏是她越知初,却“变得无趣”了呢?
就在越知初再次陷入深思的同时,楚明玉却轻轻拉住了她原本摊开的手,骤然打了个哈欠:“啊——唔——我说,你不困么?我都快站着睡着了。不是说,给咱俩找个地儿去歇么?你要不,先带我去?有什么话,明天——以后,再说?”
越知初那已经散发到数百年前的思绪顺利被打断,她觉得楚明玉说得有理,也正因听见楚明玉这么说,她也立刻跟着打了一个哈欠:“哈——唔——也行……你说得对,咱们有的是……机会,再聊。那走,我知道红袖院有间空屋子。”
说完,她转身带着楚明玉,就往红袖院的方向走。
她是想去慕妧的房间。
慕妧出了事,那里现在一定空着。
而且……
女学生们都住在红袖院里,她和楚明玉住到里面,也能有个照应。
可等二人走到了红袖院,越知初才想起来,之前程望的确说过,红袖院到夜间是会从内落锁的——说是山庄的规矩,为了保护女学子的安全。
越知初如今站在门口,见那扇紧闭的院门,心中不免感到好笑——
安全?
落锁了,就安全吗?
若真如此,慕如海每每在深夜对姑娘们下手,又是怎么得逞的?
纵然院门落了锁,碰上有武功的会翻墙如何应对?钥匙又在谁那里?
越知初想,这破绽百出的“保护”,还真有虞国自上而下的风范——
我给你万全的“保护”,你只须乖乖听话。
越知初带着楚明玉,轻松一跃,便落到了红袖院的墙头上。
她指着一间黑漆漆的屋子,低声对楚明玉说:“就是那一间。咱们慢慢过去,小心点,别吵醒了她们。”
说罢,两个人在墙头,用小碎步仔细地挪动。
都是高手,其实越知初和楚明玉走起路来,若有意隐藏气息,夜黑风高的,是绝不会,被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发现的。
她们才刚打算从墙头往院里跳,就听见院外的墙下,传来警觉而威严的声音——
“什么人?!”
那声音之洪亮,气势之壮大,丝毫没有顾及,在夜里骤然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会吓得人魂飞魄散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掷地有声的质问,还真是起到了瞬间震慑的作用,让越知初和楚明玉,都不自觉地立刻停在了原地。
墙头有树枝的阻挡,夜又深了,她们看向彼此的视线并不清明,只能继续小声互问:“会是谁呢?”
“我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