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涩 第4章 第 4 章

“哎呦！停山！”

“婶……婶子。”

没有一点惊异和生疏，陆停山的表嫂一看到他们就高兴地不得了：

“小言！都来啦！咋来了也不说声啊！”

陆停山慌忙解释：

“我们和朋友出来玩，路过就想着来看看。”

“哎呦真是好孩子，都成大小伙子了。”表嫂招呼他们进屋坐下，忽然脸色一沉，自顾自叹息起来，“要是你弟能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陆停山被口水噎了一下，“小晴呢。”

“他啊。”表嫂给他们倒水喝，“毕业了，打工去了，在你们区商场下面的……台球厅。”

纪峰荷挑眉：“是老区的商场吗。”

“哎……就是这个，咱也不懂，台球厅能干啥啊。”

纪峰荷换了个姿势坐，陆停山扫了他一眼，感觉他有话要说。

正午饭点时候，表嫂执意要留几人吃饭，陆停山怕太麻烦，急忙起身准备离开。推脱间，大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吓了屋子里几人一跳。

表叔断断续续的骂声传进来，表嫂眉头紧皱，回头跟陆停山说：“像是你弟回来了。”

陆停山一愣，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跟着表嫂走到大门，刚好看到一个轻飘飘的影子被极大的力道踹进了门。

瘦弱的身体跌在地上缩成一团，身旁堆着跟他一齐倒下的杂物，小小的人落在杂物和灰尘之间显得格外可怜。

表叔抬腿还想踹，被纪峰荷和陆停言拦了下来。

陆停山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影，心一抽一抽地疼，他艰难地伸出手：

“小晴……”

熟悉的声音让余南晴周身一震。

黑亮的眼睛骤然抬起来，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得陆停山手都在抖，他干涩地张开嘴：“先起来吧。”

余南晴自己扶着墙站起来，他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然后猛地推开表叔，夺门而逃。

“小晴！！”

“狗崽子！你跑了就甭回来！”

纪峰荷松开表叔，狠狠推了陆停山一把：

“傻了？追啊！”

窒息的悲哀感缠住四肢，陆停山踉跄了一下才跨过门槛。

他跑了起来，踩过大大小小的水洼，沾了满鞋的泥泞，在某一条狭窄的胡同里，陆停山伸出胳膊，收紧指尖，终于抓住了余南晴。

挣扎的人回过头狠狠推开他。

陆停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快走两步又死死抓住余南晴。

“你要干什么！”

余南晴受不了了，他把陆停山推到墙边，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

余南晴警惕，愤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陆停山把他一切的反常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他愈发地感到愧疚。

陆停山看着对面一双被愤怒烧红的眼，极尽小心地问：

“你就这么讨厌我。”

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一盆冷水泼下来，余南晴松开摁住陆停山的手，后退几步问道：

“你追过来是想干什么。”

陆停山下意识想回答“我怕你出事”，但他犹豫一会儿，诚实地回到：

“我不想看你再跑掉。”

短暂的沉默之后，余南晴忽然转身看向远处，有些不屑一顾地说道：

“以前的事不用再提了，在我这里都不算事。”

陆停山不打算拆穿余南晴的洒脱，他点点头说：

“那我也把它翻篇了。”

余南晴迅速眨了眨大眼睛，看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突兀地开口：

“我放下了是我大度，你凭什么翻篇。”

陆停山有点想笑，他觉得余南晴很可爱。

陆停山认真地开口：“我怎么样能得到你真正的原谅呢。”

余南晴语气炸起来：

“我都说了过去了！你没完了！”

“对不起。”

“有什么……”

“对不起。”陆停山很诚恳地低下头，他向余南晴迈了一步，降下音量，“我不该对你那么凶，我们明明已经很久没见了，我却只想着让你赶快回去……这是哥哥的不对，哥哥的不好，哥哥知道错了。”

陆停山再次向前迈了一步，带着身上的热气也倾压过来，他问：

“你愿意原谅我吗。”

余南晴身子一颤，陆停山认错怎么跟求婚似的。

“…………”

余南晴脑子空落落的，心里却满当当的，像被哄骗一样，他闷闷地开口：

“愿意。”

“嗯。”陆停山说。

然后他没有再开口，他想给余南晴消化的时间，他希望余南晴真心接受自己的道歉，同时也能想明白两个人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哥哥和弟弟之间闹矛盾，本不需要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解决的。

费尽心思放纵自己和心怀愧疚念念不忘，哪个都毫无必要。

矛盾的起因本就像一场闹剧，一个人太严格，另一个太脆弱，面对对方时彼此好像都变得有些不一样，太过刻意，太过精心设计。

追溯到他们从相见起到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暗藏着私心。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能和对方多点纠缠，最好能让对方刻骨铭心地记一辈子。

哥哥和弟弟之间可用不着这样。

陆停山前些时候想通了，他从小就不是善良到底的人，他的善良更不会用在与他毫不相干的远房亲戚身上。

但某个人，轻而易举地激起了他全部的正直善意，连带着他青涩的感情倾泻而出——那里饱含着新鲜的热络的血红的爱。

为此献出心脏的陆停山，从那时也拥有了爱人的能力。

不过陆停山需要思考的从来不仅是感情，漫长的无涯的黑暗的三年里，他需要努力学习、应付考试、上岸高考，以及渐渐地学会独当一面，能够应对家里的突发状况。

好在陆停山克服万难后顺利完成了这一切，并在尘埃落定后认清了自己的感情。

在这沉默的六十秒里，余南晴也想通了这个问题。

余南晴决定说实话，坦诚相待，给自己这些年莫名其妙的行为一个台阶下。

余南晴咽了口唾沫，僵硬地转过身。

他努力地措辞，艰难地开口：

“哥……其实我……我xi……”

“我知道。”

陆停山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这番表白如果听完的话，他没把握自己还能控制住情绪。他也许会顺理成章地牵住余南晴的手，那时，他们的关系就会面临必然的变质。

余南晴被他噎了一下，有点恼火：

“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

余南晴咬咬牙，对着永远好脾气的陆停山，他的叛逆期仿佛被无限拉长。

“陆停山。”余南晴叫他。

“……我在。”

“我喜………………喜欢你！”

陆停山倒吸一口气，愣住了。

在混沌不堪，万马奔腾的脑子里，陆停山拼命抓住了一丝理智，努力发出了人类的声音：

“嗯，我就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果然，余南晴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很难解释，陆停山觉得就这样确定关系有些随便，他是想很认真地和余南晴表白，然后在一起。

陆停山感觉自己发声都困难，他只好拍了拍余南晴的肩，长话短说：

“就先这样吧。”

余南晴觉得陆停山很反常，与此同时，一阵强烈的悔意涌上了心头，他觉得自己的冲动和诚意吓到陆停山了。

“对……对不起，其实我是逗你玩的你信吗。”

陆停山内心双眼一翻差点死过去。

陆停山撑着墙保持平衡，努力地一字一停地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再谈这个事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对不起哥哥，事情就是我想的那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很难接受，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的……同性恋。”

“不是的小晴……”

“就是这样的。”

余南晴忽然笑起来，他说：“我一点都不难过。”

一段煎熬的沉默过后，余南晴忽然释怀般地认可了那句话，他说：“就先这样吧。”

他又说：“我是……的这个事情可能需要你花一点时间去接受，以后的日子里你想起我们的曾经可能会很后怕很恶心，但我……我已经很努力地不去打扰你了，你可以选择忘掉我，哥哥，如果有点麻烦的话，我会努力地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一干二净。”

陆停山感觉自己真的要死了。

他想伸手拉余南晴，结果手臂像面条一样不受控制，摇摇欲坠。

估计是一上午没吃饭又被这些话刺激到了。

陆停山只好艰难地开口：“你过……过来。”

余南晴乖乖走过来。

陆停山：“你有没有……有没有，糖啊……”

没有听到糖的下文，陆停山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已经是在白花花的诊所了。

陆停山意识还没恢复到位，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没完成，他赶紧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在床上挣扎了一下。

“哥！！！！”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嚎叫。

然后传来纪峰荷的声音：“叫唤什么？你要吵死他吗。”

两颗脑袋凑了过来，陆停山连忙开口：“余……南晴……”

“他啊。”陆停言吸吸鼻子，“厕所哭着呢吧。”

纪峰荷开口：“是你先哭的吧。”

陆停言：“…………”

陆停山没心情看他俩互咬，他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执意要见余南晴。

没办法，俩人连哄带骗把余南晴从厕所拽了出来，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还带好了房间门。

陆停山暗示道：“我们是不是有话没说完。”

余南晴不说话，低着头，也看不清表情。

但陆停山能感觉到他很难过，情绪在崩溃的边缘上徘徊。

于是陆停山躺了回去，说：“那你陪我休息一会儿吧。”

病房渐渐暗了下来，一旁传来雨滴拍打窗户的声音，一滴滴水珠落到窗户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后汇入窗棂，跌到屋内，无影无踪。

余南晴起身，把窗户关上了。

陆停山猜到他有话要说，果然，余南晴轻飘飘开口：

“有点冷。”

陆停山压根没觉到冷，但他往一侧挪了挪，说：

“过来盖会儿被子吧。”

又是双方一套十分刻意精心设计莫名其妙多此一举的动作。

余南晴躺好之后，两个人之间只剩一只手掌的距离。

但他们并没有面对面，而是各自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余南晴咽了口唾沫，手不老实地动了动，他在找陆停山的手。

然后找到了。

余南晴闭了闭眼，他决定豁出去一把。

那瞬间余南晴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同时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他握住了陆停山的手。

他觉得自己够冒昧够奇怪，可他已经把自己的感情开膛破肚了，最后享受一次，以后就不能再在乎了。

可是，没有迟疑和惊异，陆停山收紧了指尖，自然而然地与他十指相扣。

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余南晴一瞬间就崩溃了，他翻过身，看陆停山的脸，他看到微微弯起的嘴角，漂亮挺拔的鼻梁，和极尽温柔的眉眼。

这双水一样沉稳含蓄的眸子，正静静盛着泪流满面的余南晴。

“哥……哥哥……”余南晴哭得要窒息，“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无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陆停山。

很多次，陆停山只是站在那里，就在无声地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