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思颖见李珺珵,忽而眼泪婆娑,泪如雨下。
踉踉跄跄走了两步,面色惨白,似乎就剩最后一口气。
她欲扑向李珺珵,李珺珵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没让人落在怀里。他看了眼天素,似在说,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柳思颖泪水潸然,擦了嘴角的血迹,道:“若是再看不到你,我可就撑不下去了。”说着人已摇摇欲坠。
程子弢正欲过来扶,柳思颖一个冷眼,程子弢缩回了手。
长安谁人不知柳思颖的大名,甚至有人怀疑,柳思颖与柳文暄不是亲兄妹。
柳文暄温文尔雅,与右相柳崇杰性情相似。
柳思颖飞扬跋扈骄纵傲慢,与长公主年轻时候一样。人们不是没好奇过长公主与柳崇杰为何走到一起。
风尘旧事,早湮灭在岁月之中。
“哥……”灵珠兴奋奔向李珺珵和李承瑜,将两人紧紧抱住。
霎时间柳思颖一口鲜血喷出,兀然昏倒,一旁的乔卓然急忙将人捞住。
众人以为柳思颖是被天素打伤,且受伤如此之重,心下不免几分生气。
天素确实下手重了些,李珺珵蹙眉,道:“先扶她进去。”
乔卓然将柳思颖抱进屋内,放在堂屋中的藤椅上。
天素静立在一旁,方才的愤怒,似乎激发了这么多日压制的毒。好厉害的毒药,她身体有些麻木,脑袋昏沉,甚至,她感觉在某个刹那,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她又想起许妙当初欲言又止的样子,冷静下来,她心底忽然生了疑惑,为何从未出长安的柳思颖这么快找到雨霖岭?
天素微微舒气,身体的麻木在血脉平息下来时逐渐恢复,手指尖也恢复了温热。
她看向堂中,一群人忙忙碌碌,围着柳思颖。
大概,柳思颖的情况确实很严重吧。
如乔卓然所言,无论如何,柳思颖是为了李珺珵才出宫的。
若他两个两情相悦,柳思颖千里寻未婚夫婿,倒算得一段佳话。
这十多年来,柳思颖被封了郡主,出入皇宫不受限制,即便李珺珵逼着她,逢年过节却是避不开的。他们有怎样的经历,有怎样的际遇,她全然不知。
方才李珺珵质问的眼神她不是没看见,她与他之间,终究还是隔了十年光阴,隔了一个柳思颖。
忽而胸口一闷,天素鼻腔中呛出黑血……
毒气攻心……
为何体内的毒症会突然爆发?即便方才愤怒,也不会让毒症扩散得如此之快,除非接触新的毒药?
她看向堂内昏厥的柳思颖,心头闪过一丝疑云。
无人在意她,这里是她的家,此时她竟像个外人。
银杏树叶金黄,一片片从树上凋落。
人的感情也像这树叶一样,一荣一枯之间,也会随着生命的流逝逐渐凋零。
她默默拿出帕子,不着痕迹擦去嘴角和鼻腔的黑血,默默捡起药材。她需要这些药材,本来这些药材就是为她北上准备的。而今,体内才压制住的毒被全面激发,她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收拾好晾晒的药材,天素进屋,没看李珺珵。
给柳思颖喂完药的李珺珵见天素如此情状,蹙了蹙眉:“你方才下手太重了些,如今她这般,你……”
天素心中一恸,无力地看了看李珺珵,她竭力压制体内的气血翻涌,将颤抖的手藏在袖中,按在身前,使人看不出痕迹。
任世间之医术如何高绝,终究难医人心。她以为她很坚定,可以排除万难,可她并没有那么大度。
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能有什么办法呢?
灵珠忙解释:“哥,方才是思颖姐姐先动手的,说要按照江湖规矩挑战这位姐姐。”
李珺珵看了看天素,天素侧过脸,没看他。
尽管吃了护心丹,柳思颖也无醒来的迹象。
他给柳思颖把脉,柳思颖伤得实在严重,天素竟在一旁站着无动于衷。
“你难道真打算就这么看着吗?”
天素心头生了寒意,明日,便要入冬了。
先前,李珺珵与他说,九月返程,十月到达长安,然后准备他们的婚事。
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他们还在雨霖岭。
这几日,得知柳思颖与灵珠失踪,李珺珵漫山遍野的找,她起先以为李珺珵是担心灵珠,可眼下,并不是。
前日夜里,她听见乔卓然对李珺珵说:“无论如何,柳姑娘千里跋涉,都是为了找你。你即便无视她的情谊,可你不能无视她这份心意。她心底唯一认定的人是你,你可以拒绝她的人,却不能对她眼前因你承受的危险熟视无睹。”
因李珺珵承受的危险,难道不是柳思颖自找的?
天素与乔卓然几人关系不好,却不知乔卓然竟有这样的本事。
先前遇到那波杀手,程子弢见杀手围杀她不愿出手帮忙,乔卓然也拦住要出手的李珺珵,她不是不知道。
他们怀疑她的身份是细作,无论她做了什么,他们也不愿给她半分好颜色。
大概她是医女,李珺珵是未来的太子。
他们是达官贵人,她是江湖游人。
地位的悬殊,在权贵眼中,永远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李珺珵顾虑良多,于是,本来决定北上的,李珺珵最后告诉她,先找到灵珠和柳思颖再说。
天素坐在堂前一言不发,她的五脏六腑有灼痛之感,某一刻,她竟然也不想治了。
柳思颖跋涉多日,身体本就虚弱,加之方才她没控制好力度,确实伤了她。
如今柳思颖有猝死之象,李珺珵懂医术,定然也看出来了。
“天儿,你救救她吧。”李珺珵放软了语气,他知道天素这几日定然是因他决定找到灵珠和思颖延缓回京的行程心中不悦。柳思颖惯来飞扬跋扈,天素即便没有手下留情,也是柳思颖咎由自取。如今,人命关天,他终究不能等闲视之。
“你不是也学了这许久的医术么?你自己救吧,我不救。”天素声音很冷。寒意随秋风侵入骨髓,裹挟着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好冷啊,竟然就要入冬了。她拢了拢衣衫,微微咳嗽了两声。
李珺珵看见她脸色苍白,想问她,天素侧过脸,不看他。
“可是身体不舒服?”李珺珵还是问了?
天素没回答,依旧没看他。
小雨从后厨过来,看着昏迷的姑娘,乔卓然在一旁守着,很是细心地给她擦脸上的污泥,她退到后院,不知怎的,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
乔卓然从未正眼瞧她一眼,却对眼前之人如此细心。
堂屋之中,几个人都围着柳思颖。
灵珠道:“哥,思颖姐姐是不是不行了,你看她面如银纸。”
李珺珵看着天素:“你真的不打算救她?”
“不救。”天素声音很淡。
柳思颖伤得很重,李珺珵的医术远远没有到起死回生的地步。
程子弢之前已故意漫不经心地提到过,李珺珵的未婚妻子千里寻夫,就是为了刺痛文天素。而今看到柳思颖,他心头反而觉得还不如文天素。
咳,人就是这么奇怪。
即便他们都知道李珺珵从未接受过柳思颖,也不妨碍他恶心文天素。
眼下闹成这样,文天素就算不救,也情有可原。程子弢想起那日杀手围攻,他甚至想借杀手之手除掉文天素,难道文天素就没看出来?
他尚且如此,为什么要求文天素大度。
世上之人多少输在将心比心上。
李承瑜看了看兄长,道:“哥,咱还是想办法先救救她吧。”
眼前受伤之人,长公主之女,不是等闲之辈。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几个回去也不好交待。
再怎么着,她是柳文暄的妹妹。
李珺珵见天素无动于衷,无奈起身去了药房。
“吃饭了。”小雨端菜过来,大喊一声。
正午时分,众人奔走半日,已饿得不行。
李珺珵抓了几味药。
天素回到房间,给自己行针。她不能与自己置气,柳思颖千里跋涉,再怎么说,她是李珺珵的表妹,是柳叔父的女儿,是文暄的妹妹。
不妨站在李珺珵的角度,不妨为他想想。他并不知道自己体内的毒症复发,这不能怪他。
眼下她要做的,是控制体内的毒。并找到彻底激发毒症的诱因。
堂内,乔卓然接了药,走到小雨身边,低声道:“雨姑娘,救人要紧。”
小雨很少见姐姐如此生气,不管她有什么想法,总归她与姐姐是一体的。她微微摇头:“这位姑娘的情况太过严重,我医术不精,也束手无策。”
屋内,天素给自己施针,指尖冒出大团黑色的血珠。
她眼前浮现李珺珵方才那一记责备的眼神,心忽然又一凉。是她太过小心眼了?容不下乔卓然对李珺珵说的那一句“陛下也答应过长公主会让你娶柳姑娘”?还是那一句“陛下难道不是至情至性之人当年还不是纳了那些妃子,你以后也逃不过这些”?
已是九月末,不想短短几日,她与李珺珵的关系,便成这样。
这三日,李珺珵一直去深山之中找灵珠,说她身体不好,要好生休养。
其实,方才柳思颖扑向李珺珵时,李珺珵推开了柳思颖,她心头本是欢喜的,可接着,李珺珵便用质疑的眼神看她,责备她下如此重的手。
天素吐了口浊气,心头压抑得紧。
所谓心有戚戚,那是在没有任何外在阻挠之下。但凡有,李珺珵也是会质疑她的。她与李珺珵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柳家的思颖难道就不是?何况,他们之间多了这十多年的相伴,而她与李珺珵这十年是空白的。
十年的光阴,旁人无论如何代替不了。她也无论如何无法弥补。
天素心头烦乱,后悔方才李珺珵开口时她没有救柳思颖。
心脉不稳,忽而又呛出一口黑血来,眼前一阵昏花。
外间,李珺珵在给柳思颖扎针。
灵珠见哥哥很是在乎那位姑娘,解释道:“哥,你不知道,我和思颖姐姐本来是上来打听你们的下落,可思颖姐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一上来就大吼大叫,还踢坏了这位姐姐的门,毁坏了她们的药草。思颖姐姐方才说的话确实有些过分,那位姐姐本来一直让着思颖姐姐,根本没有想和思颖姐姐动手,思颖姐姐却不依不饶非要逞强,才会出现你看见的那一幕。”
李珺珵方才之所以生气,是知道天素明明认出了柳思颖,还要与她动手,且下手如此之重。
虽然,他也知道,三日前乔卓然在竹林之中说话,天素都听到了。
这几日,天素都不理他,与他置气,也不愿与他一起吃饭。昨日外出,正午没回来,小雨告诉他姐姐午间亲自下厨,等了他一天,最后菜都冷了,倒了。
小雨还告诉他,姐姐很少下厨。
他去找天素,天素关了门,不搭理他。今日早晨天素一大早便出去采药,他要与天素说话,想着中午回来再解释昨日正午为何没回来。
不想今日,柳思颖一来便闹了这般大的阵仗。
柳思颖是姑母的掌上明珠,姑母的性子他不是不知道,当初便是姑母以死相威胁要父皇答应他娶思颖。
父皇兄弟姊妹虽众多,早年征战沙场死的死伤的伤,唯一这个小他十岁的胞妹在他的以命相护之下活下来。
李珺珵确定,他不会娶思颖,可若是真到姑母以死相逼,他还能坚守吗?
乔卓然说的那些,都是摆在眼前不可逃避的事实,那些,他迟早要面对。
他与天素之间,根本容不下第三个人。
天素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
而现实又如此,届时若真发生了那些,他该当如何?
若到了那一步,天素定然是不愿意与他一道回长安的。
与柳思颖角逐太子妃之位,看长公主机关算尽尔虞我诈?天素不会要。是以,她这两日与他置气,并不是逼他做一个断绝,而是打算放弃他。他知道天素生了那样的心思,如何不心痛?
在西北经历无数艰险,撑着他回来的,便是她,她却担心他心中有别的女子。
李珺珵亦是心头烦乱。
午饭过后,天素从房内出来,她恰才给自己行完针,身体极度虚弱,脸色亦是苍白。
李珺珵见她脸色不好,过来欲给她把脉,不知怎的,天素下意识收回了手。她冷声道:“这个人我是不打算救,你们另请高明吧,还有,你们的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走了。”
天素放下那块玉佩,便起身回到房中。
玉质纯净,洁白无瑕。篆书“天下”二字铁画银钩,流畅遒劲。
此玉经历过三代帝王之手,最后落到一个江湖女子手中。堂堂秦王殿下甚至欲对她俯首称臣。
她拿着这块玉,只要李珺珵认可,她便可以呼风唤雨。可她没拿这块玉做任何一件体现特权的事。
李承瑜有些愣住,这三日,他不是没少猜测这二人之间到底怎么了,好像也没怎样,就感觉他二人间氛围没那么之前浓郁,他哥也不是薄幸之人啊。
玉佩归还,形同于下逐客令。
而文天素此时的态度,大概是不打算护送李珺珵回长安了。
李承瑜程子弢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本来这几天觉得天素姑娘的态度好容易对他们温和了一些,天素也没有要因为乔卓然那天的质疑而生出芥蒂,现在半路杀出个柳思颖。
程子弢望着桌子上搁着的那块玉佩,收敛了平时的嬉皮笑脸,深知这次的情形确实严重许多。
方才李珺珵在院外那一记质问的眼神,他们不是没看见。
承瑜见了玉心中着实不爽,不情不愿地拿起那玉,塞给了李珺珵。
李珺珵摩挲了好一会儿,默然塞入怀中。
柳思颖的情况十分严重,李珺珵很无奈,道:“我们下山找大夫吧。”
天素心头猛然一沉,腥涩涌向喉间,好容易才被她压制下去。
李承瑜一脸茫然:“山下哪有什么好大夫啊,唉,思颖也是,太过于骄纵。整个长安,谁不知道她,闯荡江湖,哪里比得以前。”
天素竭力让气血恢复平静,柳思颖这些年性子越发的飞扬跋扈,如今情形这般,似乎十分不好。
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小雨在旁边给天素倒了一杯水,天素递目给小雨,小雨会意,起身跟着天素去了药房。
天素从柜子中拿出一瓶丹药递给小雨,叹了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走的总是要走。雨儿,你把这个拿出去给他们,让他们即刻离开。”
那跋扈的女子实在叫人无法忍受,小雨也有些愤愤不平,即便那女子与那位公子有深厚的关系,也不能如此蛮横无礼。
小雨拿了丹药出去。
承瑜几人正焦头烂额,看见小雨出来,程子弢问:“你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发这么大脾气?”
李珺珵走到药房前,门掩着。
“天儿……”
天素身体十分虚弱,头脑昏沉,眼前恍恍惚惚,要去开门,那门仿佛离她越来越远。
整个药房的柜子簸箕似乎都飞过来,砸向她。眼前忽然有个人影,戴着高高的缨冠,一身东瀛装束,向她走来。
“滚开……”
里头的声音愤怒非常,李珺珵看着门,想推门进去看看,听到这一句呵斥,又停止了动作。他担心与天素这般僵持下去,会越闹越僵,连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我见你脸色苍白,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若是不想见我,先好好休息。这几日我们都不曾好好说话,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样。我与思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也不会娶她,我的心里只有你,你是知道的。你先好好休息,我带思颖去山下看看。”李珺珵很是无奈。
他从未见过天素如此疾言厉色。
房内的天素,浑身抽搐,她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却控制不住一阵阵痉挛。
“李珺珵……”她喉间发出微弱的声音。
李珺珵站在门口,垂头而立,并未听见天素的呼唤。天素终究是不愿见他。
“救我……”天素感觉嗓子被勒住,根本发不出声音,“珵哥哥,救我……”
她眼泪滑落,感觉眼前天旋地转,浑身无力。
李珺珵心头沉沉,只以为天素不愿见自己,很是失望,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