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纷扬的戈壁上,陈敬之带着一行人马边走边观望,队伍似乎有些散乱,皆穿着皮衣,军容不甚整肃。
原本在李珺珵从碎叶东进伊宁城之后,他被安排去打听程子弢的下落。
彼时,尚是十一月初。打探十多日无果,他请命带着两千人北上打探!哪知,北上的他们遇到陈晋的黑甲军,被逼赶至沙漠之中。
曾经白秀的书生,被风沙吹得脸皮皴裂得不像样子。眼下,若是碰见在伊宁城的西征军,大家未必能一眼认出这位云麾将军。
他们佯装成猎户,身上穿着狼皮链接而成的袄子,头上戴着皮帽子,身上挂着弓箭,腰间别着短刀!有的人拿着长矛,有的人拿着朴刀,年纪大的有五十多岁,年纪轻的还不到二十。
作为首领的他,还不满十八。
最开始或许还有人不服气这个毛头小子单独带兵出来。陈敬之虽是上将军的儿子,在长安名声并不显。长安论天才有李珺珵,有江皓辰,有柳文暄,他顶多算是个爱些新奇玩意儿的贵家少年,和许多纨绔少年一样,不务正业。
然,此番出来,大家才意识到这些旁门左道多能活人命。
被黑甲军逼入茫茫荒漠,几乎冻死在荒漠里,能活着,多亏了陈敬之。
带出来的两千人,一个都不少!
有曾在陈仪麾下的老兵说,陈敬之带兵,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广博的学识对于荒野生存,实在太过重要。
他能淡化咸水湖取来的水,并收集了许多可食用的盐,将冻死的马匹制成肉干,甚至用采集的野葡萄制作出葡萄酒!
陈敬之就是这么神奇的一个人,众人跟着他心里十分踏实。年纪不管老小,悉皆膺服之。
在荒凉的戈壁上,他们还吃上肥美的黄羊肉。
最神奇之处,陈敬之每天用木炭在羊皮上写写画画,算出了所在位置,并驯养了只信鹰。几个月的训练,那信鹰已经能将书信送达。
也正是通过这只信鹰,他联系上了程飞将军,那时他才知道,秦王殿下李珺珵失踪了,赵安来去了西海。
他带着两千人,在荒凉的隔壁上点了篝火,过了一个还算圆满的除夕。后穿过莽莽雪原,穿越过冰河,翻过巍峨雪山,才将将到达北庭地界。
北庭府是王朝北境的最西边的军事关隘,属陈晋管辖。
王朝整个北境有三大隘口,北庭府、瀚海府、岭北府。北境一带虽人烟稀少,却是边防重镇。北境和西境流窜的西戎北戎,都不可小觑。何况北庭是陈晋这个三朝元老的封地,他在此早形成自己的势力。
两千人,出来时本就只有两百匹马,后来有人误入了沙漠,死了十多匹。
好在,这数月来,在陈敬之的指导下,将士们个个身体如钢铁。陈敬之才十八岁,如此了得,虎父无犬子,兵卒们这样想。
陈敬之因派人四处侦查,行进速度十分缓慢。
正当他准备派人往北继续寻找时,天上的信鹰忽然盘旋鸣叫,这是遇到危险的信号。
左前锋方峻上前禀告道:“启奏将军,属下带人去看看。”
“万事都要小心。”陈敬之神色坚毅。
方峻应是,带着两个人跟着信鹰骑马去查看。往东走了三十多里,竟然发现许多脚印和车辙的痕迹,细看脚印,方向是在南下。
方峻让一人回去报信,带着另外一人往南追去。
回来报信的人道:“报告将军,往东三十多里的地方发现了行军的痕迹,人数众多,往南而行,还有车辙的痕迹。”
陈敬之皴裂的脸上只有坚毅,随即吹响了口哨,所有人马集齐,挥师东进。
至夜,才到达发现行军脚印处。
三月的风沙弥漫,仔细检查了车辙和脚印,他才道:“这并不是陈晋大军所在,然人数必不在少,为何信鹰白天未发现?”
陈敬之推测,陈晋或许是夜间行兵。他忙唤信鹰飞书给程飞大将。按照程飞将军的行军脚程,此时怕已快到北庭。好在陈晋这头行军脚程慢,十日左右便能赶上来。
只是,陈晋此番行军如此隐秘,必然酝酿着大动作,正面抵抗,他们绝对没有优势。
果然是老狐狸,陈敬之没休息,带着大家继续追赶。若待冰雪融化,就再难得找到了。
五六日,陈敬之终于追到了金山,然,突如其来落了一场雪,一路追踪的痕迹悉皆消失。
方峻焦头烂额,向各个方向找了十多里,无果。
陈敬之算了这场雪落了一夜,先前的脚印很是新鲜,按照那支军队的脚程,定然不会走多远。
众人等着他推测时,天上的信鹰忽然嘶鸣一声。
“不好!”陈敬之道:“我们被发现了!”
这支军队是不是陈晋大军所在,他无法判断。陈晋手上最少有十万人马,在没有摸清敌人状况下,决不可正面交锋。
陈敬之虽能推算,面对陈晋这个老狐狸,他也不敢事事笃定,毕竟手下是两千人命。陈晋狡猾,不排除他留了一部分人故意引导他们。
若真如此,一心南下追赶的程飞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必然受偷袭。眼下他要传书怕是来不及了。
行军打仗,战况顷刻瞬息万变。陈敬之没犹豫,聚拢所有人马,躲入前面的深山之中。
方俊疑惑道:“殿下,我们此番都是猎人装扮,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我们吧?”
陈敬之道:“先躲起来再说,你们怕不是忘记去年是怎么被逼到荒漠中去的?”
大家都不愿意回想当时被逼到沙漠中的绝望情形,若不是陈敬之来救,他们真的会死在里头。
两千人,没人怀疑陈敬之的决策。
陈敬之吹了一声口哨,信鹰落了下来。
夜幕深浓,陈敬之带着他们躲在背风坡一块巨岩下扎了数十个隐蔽的帐篷,吃着肉干,喝着雪水,却未发出任何杂乱的声音。
铁骑的声音追赶来,每隔十多人,便举着一支火把,将雪后的山谷照得通亮。整齐的马蹄声踩踏着大地似乎也在跟着震颤,铠甲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毫无疑问,这是一支强悍的军队。
潜藏在暗处的陈晋,细数了人数,这批人全是骑兵,有五千人。
他们躲藏在枯树乱枝当中,身上就遮盖着些枯草荆棘,看着他们从不远处走过。
若是精良的军队,这样五千骑兵剿灭两万人的步兵都不是问题。
进入深山,陈敬之带人小心跟了三日,逐步了解了他们行进的方向。他们时不时向山上放一支箭,空中的鹰不停盘桓,这支军队并不好对付。
这五千人的骑兵,大概目的有二,一是发现了他们的信鹰,以为有军队在此伏击;一是探路。
陈敬之的军队没有慌乱,经过沙漠绝境,每个人的意志比之前更为坚毅。
没人害怕,若是真和陈晋的大部队遇上,那也只有拼死一战。
确定只有五千人,陈敬之握了握拳,他要将这五千骑兵拿下!
金山树木深密,高大的杉树粗壮挺拔,在这深山之中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粗肥的树干大概需要三个人才能围住。凌云树木,抵不过他们杀敌报国的豪情。
除陈敬之自己,剩余的两千人,每一百人分为一个小队,每个小队又分为五组,一组二十个人,选定一个组长,一个副组长,制定成为一个作战队形,唤作凤凰展翅!
凤凰展翅这作战队形是他的父亲根据古阵法变化而来,适合小型队伍作战。
陈敬之已然了解他们的习性,那群人在深山中搜寻,偶尔会有分散,适合个个击破。这需要极其准的手法,一击而中才行。
这般商量定了,演练了伏击阵法,陈敬之安排了二百人去伏击那离队搜索的五十人。要在他们发出信号之前截杀,需要极近的距离,甚至近身肉搏。
弹弓打得极好的吴清,箭法极准的秦楠,膂力过人的张强……这批勇士站了出来,去伏击那些搜寻的队伍。
这批队伍如果没有回去,他们定然会派人来寻找。
结果十分顺利,吴清回来时,脸上都是血,身上也有伤。
陈敬之深深揖手,众将士亦揖手。
一身报国有万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陈敬之观察了多日山中的地形,将所有队长唤来,将深山中那块适合伏击的谷底叫做迷烟谷。
在石头上画了地图,他拿着树枝指着地图道:“严浒,你带着五百人马,潜伏于迷烟谷南面山上,按照盾牌,长矛,三叉戟,花枪作阵布兵。见北面山火起,先以石头居高临下攻击,若遇见骑兵冲出,以乱箭射击。若遇人步行逃走,用凤凰展翅阵攻击。”
“属下领命!”严浒带着五百人马而去。
“方俊,孙康你带着五百人马,潜伏于北面山上,等那群人进了这里,立刻放火,加以火箭,火铳,拦住他们去路。”他的树枝点了点迷烟谷北面的山。
“属下领命。”方峻点了三百弓箭手与二百弹弓手离去。
“郭士钊,你带着一百人在山路两侧拉矩阵。刘浪,你带着三百人在前面山道上挖陷坑。石学兵,你带着五百人在迷烟谷山口伏击,待人全部进入山谷之后用巨石拦住山谷退路。”
“属下领命。”
剩下一百人,陈敬之亲自带队,出去诱敌深入。他的目的有两个,让敌军摸不透自己的兵力,然后各个击破。
陈敬之绝非纸上谈兵之辈。这回与黑甲军正面对决,是他们继沙漠之后,第二次正面交锋。
山风呼啸,皑皑雪山依然是遗世独立的模样,森然着脸,淡看人间烽火。
眼下,每个人心里不是恐惧,不是急于报仇,而是要智计将这五千人彻底消灭。
陈敬之把最危险的诱敌留给自己。
他带着人,骑着马,皆是猎人装扮。黄昏之时,倏然出现在这群黑甲军面前。一群人仰天打着口哨,俨然一群山贼模样。
在装备整齐的黑甲军眼中,这群拿着树枝当武器的人甚至连山贼都算不上。
黑甲军的首领,好像也在等这群人。他悠悠驭马上前,道:“你们终于出现了?”
看来这群人也寻找他们许久,陈敬之自然是知道的。他没有畏惧,又吊儿郎当地扬声吹了口哨。
“别伪装了,我知道你是谁!”那人声音中似乎有些讥讽,“陈仪的儿子,陈敬之。”
他啐了一口,补充了一句:“你他妈也配姓陈。”
陈敬之笑道:“这句话不应该是我说才对么?”
他见对方年纪也不大,估摸是陈晋的孙子,笑道:“就怕你错认了爷爷,不知道回去的路。”
那人果然脸上抽动了一下。
陈晋这个名字和陈敬之这个名字还确实挺像。
陈敬之带的人都笑了起来,拍着马道:“喊爷爷!”
一群人都打了呼哨,声音响彻山林,山谷中回荡着讥诮之意。
那人一抬手,对面箭如雨下,陈敬之带着人放了火铳,对面的人始料未及,顷刻倒下了十几个人。
“老大威武!”陈敬之的随从霍安高喊着,其他的人也跟着喊起来。
火铳这东西其实是根据暗器和火弹结合而成,先前经常炸膛,没人敢用。陈仪经过多次改良,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派上战场。
那群黑甲军亦是训练有素之属,并未乱阵脚,而是有序推进,似乎要用铁蹄踏碎他们。
追上来才好,陈敬之故作慌乱。
黑甲军首领见他们阵脚已乱,得意笑了笑,喝道:“散兵游勇!”
陈敬之的火铳虽百发百中,不过几十发,弹药便告罄。他用手抖了好几下,里头已经没有火药,只能打马逃命了。
笃笃的马蹄声煮粥似的响着,密密匝匝,震慑心魄。
身后追着的人高喊道:“陈敬之,你以为你比李珺珵更有能耐?连李珺珵都束手就擒了,你还不如进去陪他。”
陈敬之的马打了一个趔趄,好像是吓的。
后面的人狂笑起来。
陈敬之疯狂逃跑,马蹄看似十分慌乱,他脸上却毅然决然的神色。这几个月的野外生存,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刚出长安的少年。
他与柳文暄同年,身上虽有文士气息,到底跟着他父亲操军练武,其能为远胜过常人。
双方你追我赶,夜幕之下,凶猛的行伍像巨大的蟒蛇在山谷中奔涌,陈敬之带着一百人骑着战马往山谷奔涌而去。
身后的人穷追不舍,五千人尽皆进入峡谷之中。
一声火箭飞上云霄,陈敬之带着人迅速穿过细窄的峡谷。
倏忽间,追来的人人仰马翻,第一批在山谷中埋伏的人拉动埋在地上的荆棘,其后的马匹来不及止步,一堆堆踩踏,喊叫声直逼天际。
黑甲军马蹄疾快,似乎要冲出这个山谷。
陈敬之这批人马被他逼去了沙漠中,眼下这群竟然能跟上来,他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雪域幽灵。
身后的黑甲军穷追不舍。
第二声火箭飞天,陈敬之的人分成两波。
此处挖了大小数陷阱,陈敬之皆绕过,黑甲军掉入陷阱,数十人坠入陷阱,后面的马匹再度踩踏,坠马受伤的又有数十人。
估摸着黑甲军都进入山谷,北面山上起火,迅速连成一片,黑甲军后路被阻断,紧接着,南面山上巨大的石头滚落。
山谷中全是哀嚎之声。
雪域幽灵?火光照着陈敬之古铜色的脸,他终于想起这个人。陈晋的小孙子,陈松。
左右的人停下躲避的脚步,转身拉弓,向他们射去。陈敬之被掩护在中央,脸色黝黑。众人或许已不记得,他在刚出长安时,还是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火光照彻山谷。
那人抬头看见骑马站在高崖之上的陈敬之,他提刀一个纵身向陈敬之飞来。
“保护将军!”左右人喊道。
陈敬之面色从容,抬起他手中的火铳,对准那人胸膛。
砰的一声,火铳中的火弹珠与那人的铠甲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没击中。
眼见那人刀劈过来,电光火石之间,陈敬之抬手,袖中暗弩飞出,正射中那人脖颈。
他在距离陈敬之三尺的位置轰然坠落。
左右的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陈敬之面色依旧淡然。
右前锋蒋聪将坠落的人拖上来,那人还未死。
陈敬之上前细细看了,道:“把他嘴里塞上东西,免得他自杀了。”
他毫不留情地将那人脖子上的短箭抽下来,在他伤口上上了药。
蒋聪道:“老大,这人好像是陈晋的孙子。”
陈敬之点点头,道:“他是陈晋最小的孙子,陈松。”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陈晋孙子多,不在乎这一个。”陈敬之淡淡看着那人,又转目看着山谷中东窜西躲的骑兵,他道:“把他手筋脚筋都挑断了吧。”
这是曾经和柳文暄诗词唱和的将门公子,沙场之上,没有仁慈可言。
陈晋有十几个孙子,陈松是陈晋自诩深得他真传的小孙子。
陈敬之看着他,摸了摸他的铠甲,冷冷笑了笑,向左右道:“这铠甲是金子做的。”
蒋聪用刀一刮,黑漆脱落,果然是金的。众人相视一笑。
打铁匠出身的包惠道:“这群人会不会就是程飞将军说的金甲军?”他们已经将他的金铠甲解了下来。
“大概是吧!”陈敬之看着一群群人坠马,却无一个缴械投降,十分勇猛。他没有恻隐之心,这批人必须得赶尽杀绝。
正当他看着远处的火光。陈松忽然从怀中掏出什么,蒋聪眼疾手快,手中的矛一打,东西掉到一旁。
陈敬之弯下身子捡起来,闻了闻,道:“是火球信号弹。”
雪域幽灵,可惜,骨子里的倔强还是向现实屈服,他准备求救。
这么说来,他们的人定然在这火光可目及的范围之内。
陈敬之的两千人夺了马匹抢了兵器,立刻组成一支威武的骑兵,运用凤凰展翅阵,将负隅顽抗的四千多人绞杀殆尽。
征尘影里,杀气丛中,将士们勇猛无比。
后半夜,是在清缴战场中度过的,他们要将这里准备好,守株待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