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好像停了,江岚叹了一句道:“今年闻说岭南都下雪。北边冬作物与家畜都冻死了很多。”
江峰道:“那些流民从河南到淮南,再到江南,都是一路被风雪逼着才南下的。”
天素在一旁捣药,钱侨道:“快去给老夫做点吃的吧。”
他的肚子也很适其时地叫了一声。
北风吹着廊下的冰柱折断,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天素忽想起前日夜那个骇人的梦,他被万箭穿心,轰然从城头坠落……
攻打伊宁城之日是冬至,如今已过了小寒。
寒气一日强似一日,压迫着人间所有欢欣。无疑,这又是一个灾年,怕是有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寒冬。
天素忽想起明月,她是最怕冷的。小时候总喊她到宫里去陪着一起睡,这么多年,她身体一直不好,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了。
白雪飘飞掩盖了巍峨城阙,明月临窗而坐,正在翻阅那本游记。
有一处写到一个道士的话:“太极通经络,运动则阳生,可祛寒气。”
后边又用小字补充了一句:“明月可试此法。”
明月鼻子一酸,眼泪落在泛黄的纸上。她忙将泪渍擦干,轻轻吹了吹,生怕纸张弄破了。
婢子朱缨过来道:“殿下已是要出阁的人了,要好生保养才是。”
是啊,她就要嫁给柳文暄了,可她心里,不知怎的,了无向往。柳文暄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她好像一直没想明白。
长安至今未收到明日的消息。他从八月初六便离开了长安,至今竟无奏报传入京中。她什么也不问,心底却是明白的。
明月坐在雪白的狐裘榻上,将那本游记抱进怀里,看着炉中炭火,沉沉睡去。
半个多月来,程飞和赵安来与乔卓然又各自带二千人马进入深山寻找,依然无结果。
绵延三十里的雪山坍塌处,无数人在雪地里刨雪,什么也没发现。
众将士心中沉沉。程飞深邃的眉眼间也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他道:“大家要相信秦王殿下,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秦王春猎时几乎殒命,不少西征军都亲自参与过搜救。他们见过当时秦岭的杀手,见过当时的惨状,最终秦王还是活着回来了。
是以,他们此时也相信,秦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毕竟,也未找到陈晋的尸骨。
大半个月,秃鹫盘桓的伊宁城外,双方将士战死的尸身已被清理干净。黑甲军的尸首都被焚烧。西征军牺牲三千五百多人,将士们收拾了他们身上的信物整理好,将英雄的尸身埋入雪山之中。
直到过了腊八,伊宁城才略微恢复了些人烟。
那次城中爆炸,死伤数千人。商贾们纷纷逃离这座令他们经历地狱般恐惧的城池。
西征之战,以少胜多,算得大捷。
只是,秦王殿下不知所踪,这始终是压在众将士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陈晋如魔似鬼,杀了两代帝王,程飞和赵安来不敢掉以轻心,奏报已发回长安,他并未告知秦王失踪的消息。
城中寂寂,听说这里曾有十万人居住。眼见,是城阙破损,瓦砾零落。
程飞和赵安来登上新修好的城墙眺望,脸上没有喜悦之色。
郭伟带了一部分木匠在新修城楼,将将起了地基。
锯木头的声音嗡嗡作响,凿木头的声音叮铃叮铃。旧城楼的柱基被木车运上来。被俘的一万多黑甲军脚上都戴着铁链,在地上运木头。
只有在这里,才勉强看到一丝生的气息。
程飞从阿都那口中得知了他们还在城里藏了许多火药,随时可以把整个伊宁城毁掉。但火药藏在哪里,阿都那只字不提。他的甲骨被刺穿,挂在牢中。血一滴一滴从他脚趾尖滴落在幽暗的地牢里,发出阵阵腥涩恶臭。
伊宁城往日的车水马龙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城中还有细作,隔三差五的就有地方爆炸。
程飞又着人去高昌调了一批细犬过来,查找炸药所在。
看着稀疏人烟,二位上将心头沉沉。
赵安来道:“陈晋一日不伏法,此地一日难恢复昔日盛景。”
洪磊禀告道:“这里的人逃了一批,一部分人躲到城南的山窟之中去了。”
程飞的儿子也不知所踪,大家都知道他心中其实一刻也未轻松过。
还有十几万黑甲军不知藏在何处,程飞和赵安来并不敢掉以轻心。只要陈晋没死,西域永远无法真正安宁。
他们其实已经猜到,秦王殿下被俘。
莽莽雪原,一处冰牢中,李珺珵被挂在冰柱上,他的脸色乌青,耳旁传来嘈杂的喊声。
他好像一直在混沌之中。
那日雪山崩塌之时,他飞往另一座山峰,追来的陈晋说了一句话,他一愣神。陈晋在上风头撒了一把粉末,他头一昏,整个身体轰然下坠。陈晋甩出金鞭将他勒住,他只感觉到猛然撞在冰面上脑中的轰然,然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殿下……”
真的有人在喊他,李珺珵稍稍睁开眼,雪光刺得他眼角滑出泪水。他又闭上眼睛。
“殿下……我是子弢……”被挂在冰柱上的程子弢一直在喊。他用力抖动着手,铁链和冰面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
“殿下你醒醒啊,秦王殿下。”
李珺珵缓缓睁开眼,终于适应了这刺眼的光。他才发现,程子弢遍体鳞伤。
“子弢。”喊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
程子弢大概知道他的意思,他道:“殿下,我们现在是在北庭。您三日前到,一直昏迷着。”
“今日是什么日子了?”李珺珵嘶哑着声音问。
程子弢已无心关心秦王脸上的擦伤,他神色焦急道:“今日是腊月十九,大寒节。”
大寒,一年中最后的一个节气。
他眼眶有些热,原本想着,战事结束,他回去接她。结果陈晋告诉他,楚睿卿已死……
这么说来,当初他收到楚叔父的飞书说先去余杭再回长安的密信,也是假的。那么,天素会不会也收到假的飞书,被支去余杭呢?
这背后之人,又是谁?
饶是疑窦丛生,他也无法挣脱手边的铁链,身上毫无力气。
程子弢从未见过秦王殿下落泪,这位从小就天资无匹的神祇,竟然落泪了。一时间,他也不知如何劝解。
良久,李珺珵才问程子弢:“你可知西北的战事如何了?”
程子弢道:“我也是听外面的人吵架才知道一些,西征军大捷,我们以七万人击溃了他们二十万人,拿回了伊宁城。”
程子弢浑身是伤,精神却很好,他又道:“殿下,我九月时本领着部下去打探敌军消息,没想到遇到偷袭,便被他们抓来北庭了。”
北庭去长安,五千多里。天素若和他一样收到假的飞书,又当如何?
李珺珵道:“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程子弢摇了摇铁链,似乎在提示他们的处境。
李珺珵抬头看看手,再看看脚,整个人被挂在空中。
冰牢中,铁链穿过冰柱,钉在崖壁上。他浑身无力,根本无法动弹。
李珺珵正要说话,程子弢道:“殿下,您嗓子嘶哑成这样,您先不要说话了。我告诉您这边的一些基本情况,以及可以突破的一些地方。”
程子弢一一细细讲来。
他在这里三个多月,一直被这样吊着,每天早晚都会放出去解决三急,其余时间,连吃饭都是吊着。
程子弢指了指前面那个钉在钉子上的铁环道:“他们将会用这铁管将食物吊起来,食物可能是生肉活着别的动物的内脏,很少提供熟食,只要保证人不死就行了。但是,食物里放了软骨散,吃了浑身无力,不吃饿得难受,更加浑身无力。”
苟且偷生,莫不如是。
程子弢笑了一笑,道:“咱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若是在长安的时候,他定然要说“士可杀不可辱”。
此一时彼一时。
程子弢又说,他们之所以没拿自己在西域诱敌,是因为知道他父亲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不会为了救他而放弃城中百姓。
他说这句的时候,眼中似乎有泪光。
扬了扬下颌,他又笑道:“但是他还是派陈敬之率领了两千人的队伍北上,边打听敌人的情况,边打听我的下落。”
李珺珵很想问,程飞将军为了疆土而放弃儿子的性命,他会恨吗?
答案是不会,程子弢笑了笑:“那么多将士战死沙场,我因为是上将军之子,有利用的价值,所以才活了下来,这是我的幸运。”
程子弢说了许久,从方方面面为他陈述了一个实事,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
程子弢道:“殿下,现在最可怕的事,是无人知道我们在北庭。”
北庭去长安五千里,去伊宁城二千里,去瀚海三千里。
千里冰封,万里雪原,雪到翌年四月才会逐渐融化,**月又开始下雪。
北庭不似伊宁,伊宁是东西商道,尚且有人往来。北庭则完全是游牧族逐水草而居的部落,不毛之地,尽皆蛮荒。
李珺珵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刚被俘虏的时候被打伤的,一直没好。”程子弢语气依旧是轻松的。
他们如今是阶下囚,陈晋的人能保证他不死便是好的。好在,程子弢的精神极好。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人还活着。
程子弢忽然问了一句,道:“你说咱们还能活着回长安么?”
李珺珵想回答他能,最后却没作声。
正如他们所知,北庭离各个军事要塞都极其远,除非蛮族入侵,才会动兵驱逐。然中原除了猎户,基本无人到此。
猎户更是对军方敬而远之。
北庭属于西北,是陈晋的势力范围。是以,陈晋可以悄无声息地将李珺珵带到这里。李珺珵心想,他这里应该也是有重兵把守的。
陈晋手中三十万大军,是实实在在的三十万,且他们长年在西北,各个骁勇善战。此番伊宁城之败,未必不是陈晋故意为之。陈晋想那他去当人质,去长安。
意识到这一点,李珺珵才道:“会回去的。”
陈晋叛乱,不管是逼迫皇帝御驾亲征,还是其他的,他都会掳走最高将领,然后自取长安。
不出李珺珵所料,陈晋开始在挪动部队。翌日他们便拔营,李珺珵和程子弢被关在巨大的囚车里头,依旧是挂着,手脚无法动弹。
有行军的队伍,有马蹄声,只是这次,他们每次被放出去时,头上都蒙着黑布。
他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遑论逃走。
陈晋不愧是老狐狸。这一路冰天雪地,二人连记号都无法留下。
“殿下,你说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呀?”
“南下吧。”
“你怎么确定是南下,不是北上?”
“囚车上的风力,与马车行驶的方向是相反的。”
程子弢恍然大悟。
知道南下对李珺珵丝毫无帮助,马车行进得极慢。大致可以猜测,陈晋行军是极其隐秘的。
陈晋在伊宁城故意败退,现在敢押着他回长安,定然是有万无一失的准备的。
北境浩瀚,荒漠莽莽,与陈敬之相遇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
程子弢道:“我基本放弃了等敬之这家伙来救我了,他的武功还不如我。”
陈敬之是跟着程飞学的武,然终究是文士家里出来的孩子,秀气有余武力不足。用程子弢以前的话说,就是个绣花枕头。
程子弢感叹道:“敬之这家伙平日里感觉文文弱弱的,常和文暄往来,如今却领兵北上,这家伙着实让我刮目相看了。”
“你怕是忘了陈仪将军也是文士出身,却是我朝第一个勒碑燕然的将领。他们这一族虽是文士出身,骨子里却有十足的英雄气,没准这次咱们能不能逃脱,还真得看敬之了。”李珺珵语气倒是平静,这么几日,他声音逐渐恢复。
程子弢听着秦王沉着的声音,心头踏实了许多,他道:“陈晋这个人似乎和陈仪将军家有什么渊源。”
李珺珵倒是并未听任何人说过。
程子弢继续道:“我也是偷偷听到的,说陈晋之是滁州一个陈姓书生,流落中被一个女子所救。后来男子说回家,就再也没回来过。女子生下陈晋,就投水而死了。你想想,滁州陈氏,不就是陈仪将军的家族么?”
“滁州那么大,陈姓又分布极广,未必有渊源。”李珺珵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程子弢觉得没趣,本来就是找些乐子跟秦王殿下解解闷,这下可好,秦王殿下三句话便把话头给结住了。黑暗中看不清秦王的脸,出去的时候又是被蒙着头。
他只得问:“殿下,您脸上的伤好些了么?”
心太沉,李珺珵似乎早就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他醒来这么多时日,一直在想,陈晋若果说的是真的,楚叔父去世,天素这几个月又是怎么过来的?
若是楚叔父去世,天素会不会恨他?
北风呼啸,一阵阵寒意从囚车四下的缝隙里吹过来。
程子弢嘶了好一会儿,太冷了。
“今日,是除夕。”李珺珵忽然道。
程子弢才啊了一声,良久无言。他忽然想起在伊宁城的父亲,想起在长安的母亲。心头闷闷的。
余杭的天素和小雨,也都搬来驿馆住了,照顾江皓辰。
江皓辰浑身经脉都被封住,天素说这样他的身体进入一种类似动物冬眠的状态,毒症果然没有扩散。剩下就是不停的配药了。
钱侨请来的六大神医,还是帮到一些忙的,给她提供各类药材配方,也帮她配各种药方,奇方偏方,都一一配出来给她解毒。
小雨在旁当学徒,一边记录几个老头说的偏方,还要伺候七个老家伙。幸而她厨艺很好,几个老头过得滋滋润润的,也就没说什么。
杭州城的案子天素在暗中查访,那些人似乎稍微消停了一些。她太忙,分身无暇,江峰和江岚两个倒是轮流各处奔走,江岚去了一趟傅家坡桂花巷,什么也没发现。
除夕这夜,驿馆到处挂着红红的灯笼。
小雨做了很大一桌年夜饭,忙了一天,晚上累得实在撑不住,睡着了。端给天素的年夜饭,她没怎么吃。
父亲不在了,她还是守了一宿的岁,希望弟弟和远处的人平安。
大寒之后,西海西部的西戎军再度进犯,赵安来带着一万人马,追赶了西戎部五百余里,兵临西戎王庭,西戎王亲自出来求和,向东而跪,对□□俯首称臣。西戎国王告诉赵安来,陈晋真正的据点在北庭,并不是伊宁城。伊宁城的黑甲军只是他手下的普通军队,他有一支十万人的金甲军,所向披靡,西域诸国莫不闻风丧胆。
赵安来带着西戎国王的降书和西戎国王赠送五千万两黄金与各种粮食和蔬菜种子归来,回到伊宁时已经是永宁二十三年的二月。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虽夺回了伊宁城,暂时平定了西域之乱,众将士脸上却无一点喜色。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眼下回去,那些曾经同行的人永远埋在雪域高山之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春风吹过了玉门关,故人不归来。只记得有诗句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归梦里人。
伊宁城终于恢复了些许昔日的样子,只是依旧没有秦王殿下和陈晋的消息。
程飞与赵安来商议,由赵安来带领西戎王庭降书回长安,自己继续寻找秦王殿下和儿子,乔卓然和洪磊、何刚均留下。
郭伟和吴文远还略微担心秦王殿下失踪,此回长安恐受责罚,程飞亲自写了书信,禀明军功,让几人带了回去。
二月中旬,程飞带兵三万军队向北庭进发,赵安来率伤病之兵回长安。郭辞几人也跟着回去。
出来的几位大员中,只有留在玉门关的秦诺没有回去,听说是赶往伊州的时候遇到流寇,被杀害,尸首不知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