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第272章 第二百七十二章 身在困局处变不惊

天还没亮，明月被一阵炙热烤醒，山火已经蔓延过来。明月急忙起身，退避开来。

已有尸焦味飘过来，明月知这是对方赶尽杀绝之策，却不知到底是哪两方势力纠缠导致此局面。

此处如此偏僻，竟然要扫荡殆尽。

明月避过风头，快速跑开。她才走了没多远，忽而脚下一软，她一看脚下，溢出一滩肠子内脏……她那被**液体裹着的鞋子上，还有几条蛆虫在扭动……

呕……明月快速跑开，止不住干呕。她的脚连连在草灰中拼命跺，似乎慢一点，那些东西就要顺着脚爬上腿来。

是烧得半焦的尸体，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脸上的皮肉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后脑勺的头皮像被什么东西撴着，眼前一阵阵恍惚。

她压根不敢往后看。

从刘思颖的车上跳下来时，她被摔得头破血流，跛着腿跑了半日，一直走入茫茫森林之中。

鲜血，动物的死尸，毒虫，毒蛇，累累白骨，她都见过。死人，这还是第一回。

那里有多少个死尸，她压根不敢去确认，只得向前走。

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刚过火的草灰茬中，火灰没过脚踝。

此处应该是南境了吧，明月头脑昏沉，远处的树木在火影之后抖动，如涌动的波浪。

热浪蔓延，有些已经过火的地方死灰复燃，又烧了起来。

她一直在往南走。

按照柳思颖之前和她说的，她逃走的那个地方，叫南头郡。那是而今中原最南边的边陲小镇。过了南头，便是被南越占领的地方。

她没有从南头南下，而是往西。因为她知道，西边便是骠国，陈敬之在骠国。全凭着天素在《天下漫记》中的记载，她靠着意志走出一条活路。

暑气蒸腾，她又渴又饿，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走到一条小溪边，溪边的草已经过了火。她将周围鼓起的灰堆踩实，放下包裹，搬来块石头过来，将外衫脱下鞋袜，取下匕首搁在包袱上，缓缓下到水里。

头发已结得一团一团的，发丝和泥垢树叶裹在一起，她拆了好久，才将头发弄顺洗净。

污渍从衣服纹理之中渗出来。

她洗完身上的污垢，又将石块上的衣服洗干净。

尔后，将衣服晒在灌木上，自己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

战战兢兢里头偷来的平静，她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身上的衣服和头发都晒干，她将头扭了两圈用木簪子簪在脑后。

她再看看那些洗干净的衣裳，在这样的兵荒马乱之下，似乎太过显眼。她去附近找了些树叶，将衣衫都染成深色。

她又将头发拆开，用布条裹住头发拢在头顶，打扮成一个中年妇人模样。

柳思颖的包裹之中还有她的胭脂水粉，她找了些出来，化了一个老年妆。这样看上去，约摸有四五十岁。

加上这两个月翻山越岭，她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方才洗净的手指，她又在灰地里搓了几把，指甲缝全是黑灰。

她取了小铜镜看了看，已然是一副中年妇人的模样。

挖了些草根叫嚼出些甜汁充饥，肚子依旧饿得不行。已经翻过了大山，既然有人家，附近应该还有躲难的人。

她顺着山中小道，继续往外走。

很多地方都被烧过，不过看痕迹，应该有好些天。杂乱的马蹄印子将庄家践踏得乱七八糟。

此地不宜久了，明月避开大道，绕进丛林之中走小路，心头碰碰直跳。她给自己编了一个草帽，勉强遮阳。

直到夜间，她才在山中找到一处山村。里头有灯火。

她不敢贸然上前去，只是站在很远处，不多时，她便听见里头有婴儿啼哭。

明月正要上前，忽而一个黑影闪出，飞身掠近她身旁，她来不及躲避，那人弯刀以搁在她肩膀上。

心头猛然一窒，明月闭上眼睛。冰冷的刀锋贴着她脖颈，灰暗的灯火笼罩着黑夜。

虫鸣聒噪，山风呼啸，明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心却已汗湿。

真到生死关头，人的一切感官都变得格外敏感。翻山越岭，好不容易遇见了人，却还是到了这一步。

隐隐的叹息声被紧缩的嗓子口压回身体，沉沉的遗憾笼罩住所有思绪。

这时候，文暄会不会已经得到她失踪的消息到处找她，珺珵和天素会不会也在找她？

然而，若是死在这荒山之中，他们哪怕是找一生，也未必找得到她。

身后的刀示意她站起来。

明月颤颤巍巍站起身，后面那人一推，她踉跄跌往前几步。

那人的刀却不曾离开她脖颈。

暗器藏在手中，可她看方才那人手法，是一等一的高手，估计和珺珵不相上下。明月心口紧缩，若是成为人质，他们必将受她拖累。若是就此一死，文暄又该怎么办？

她还没见到天素……

思及此，明月忍不住落泪。

茅屋门被打开，一女子抱着三岁孩童，背对着光看着明月。

女子道：“是什么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身后之人推着明月往前，明月这才隔着光，看清背光之人的脸，是一张清秀的脸，她怀中的小孩珠圆玉润，小孩穿着绸缎半臂，头上留着一圈头发，他手中拿着一个鲁班锁，实在可爱得紧。

是中原人？明月这样猜测，但又想着南境一带许多汉人，这荒山野岭之中，是避居此地的汉人也未可知。

忽而，身后之人伸手，从明月手中取走暗器。明月手心一空，脖颈处已紧张到难以呼吸。

女子将怀中的孩子放下来，近前一些，眉头微蹙，打量半晌，拿帕子擦去明月脸上的妆容，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来。

女子眯着眼，面色无波，态度不甚友善，冷冷向男子道：“让她进屋吧。”

男子推着明月进到屋内，小孩子跨过门槛，不想踩到母亲的衣服，往前一参，明月正要伸手扶，男子将她肩膀一捏，将明月按在凳子上，自己扶起小孩。

小孩子爬过去捡起滚开的鲁班锁，又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自顾自玩起来。

女子抬手示意，男子便将刀收回去。刀身回鞘的清亮划声，令明月心里微松。她抬眼看看女子，女子态度闲适，似乎在想什么，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

女子伸手，男子将暗器递给女子。

女子手如水葱，细嫩的手指三下五除二便将暗器拆开，看了看里头的银针，又将所有银针放回暗器匣子，将暗器装好。尔后打量了暗器半晌，她抬头瞟一眼明月，这位端庄秀丽的公主心头似乎依旧有恐惧，却始终镇定。她将暗器递回给明月。

明月心头诧异，却不敢开口问。看她方才手法，是个练家子，明月见她双手食指和拇指上都有茧子，料想这应该是常年使用暗器之故。

女子伸手给明月把了脉，向男子道：“给她弄些吃的吧。”

明月微微蹙眉，总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她似乎见过，她的眼神，有几分熟悉。可要细想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又根本想不起来。这双眼睛，很是熟悉，似乎出现在宫中某个宫女身上，又似乎出现在谁的身边。

女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雪肤花貌，她再看茅屋之中的布置，竹屋是吊脚楼，竹屋下是腾空的，后边应该是一处悬崖。天黑后她循着火光走过来，便忽略小屋所处的地形。竹屋设有堂屋，里头套一间房，后边套一间房。一应茶几竹碗，都是紫竹做成的，打磨得十分精致，墙上挂的弓箭，弯刀，整整齐齐。这样的布置，根本不是等闲的山野人家。房间的帘子是水晶帘，一处大案是金丝楠木。白瓷茶具，砗磲棋子，碧玉棋盘，一应器物，细腻奢华，倒像是来隐居于此。

女子虽有些冷漠，却没有杀她的意思，也没有问她话的意思。

她见对方如此态度，也不敢冒昧询问。屋内安静得很，只听见厨房之中炒菜的声音，不多时便有香味飘入内。

未几，男子端了饭菜和参汤过来。

女子示意明月吃饭。

明月颔首致谢。

一碟香菇炒肉，一碟酸笋，一碟酿豆腐，米饭被装在竹筒之中，是典型的中原菜式。

她很想问此地是在云南，还是已到骠国。饿得紧，她先大快朵颐。

从离开皇宫之后，她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

男子要检查明月的包裹，女子示意不必了。

他们之间交流很少，明月也只是在男子方才端菜的时候看到男子面容，也是一张极为俊秀的脸，像是个武者，但又与她见到的武者气质很不相同。三岁多的孩子虽然秀美可爱，却和男子长得并无相似之处。

明月目光再次扫过挂在墙壁上的弯刀，脑海之中忽然闪现一个猜测……

她始终没问，自然也没法求证。

小孩子乖巧得紧，一直在玩弄他手中的鲁班锁，不哭不闹的，也不说话。

女子态度始终冷淡。一直坐在她对面愣愣看她把饭菜都吃光，也没问她吃饱没，就只说：“榻上可以睡。”便抱着孩子进去房了。

房子虽在山中，此地却无蚊蚋。心绪恢复了平静，她才闻见淡淡药草气息。

男子还站在明月身边，明月也不敢多看，自将暗器匣收进腰间，起身过去坐在榻上。

男子方关了门，出去了。

不多久，房间内也息了灯，门外也没什么动静。

这一夜，明月在不安之中入睡，倒睡了一个难得的安稳觉。

翌日一大早，男子已准备好早饭。

女子递给明月一张地图。

明月扫一眼，才发现，此地界，在骠国境内。

她吃完饭，女子递给她一个包裹，都是干粮。男子牵来一匹马。

“多谢。”明月接过包裹。她看着那匹马，有些犹豫，她不会骑马，眼下，也得学了。

女子微微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她想了想，找了一包药递给明月，依旧没多说什么，示意明月走吧。明月的包裹之中有柳思颖带的盘缠，她拿一只金钗和一锭金子递给女子。

女子看看金钗，接了，没要金锭。

明月上了马，那马似认得路一般，带着明月往山下走去。

她没回头，一路往前。

直到马蹄声消失，人影被树隐没，男子才开口问：“她是何人？”

“中原的明月公主。”

“你为何要救她？”

“曾经文天素饶你一命，救我母子一命，算是报答她吧。”女子似乎想起什么，但一点也不愿意多想。

“那又为何不告诉她我们的身份，又为何不将她送到安全处去？”

“你和我一旦出去，怕是就再也回不来了。至于她，能翻过碧螺山到达这里，她应该也寻着一些生存之法。”

“可是骠国乱成这样，她出去，怕是也难觅生路。”

“她很聪明的，能从柳思颖手中逃走，又能活着走出碧螺山，足见其能力。至于其他的，你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那个人，不是你我能抗衡的。”

男子微微蹙眉，收回目光：“你说她能活着见到文天素吗？”

女子摇摇头。

男子也摇摇头。

良久之后，女子才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藤原的大军，怕是不久就要到这边的。”

男子的情绪有些复杂，他目光落到那三岁多的小孩身上。

女子脸上忽而又露出一个苦笑来：“不过只要文天素还活着，他也到不了这里。他这个人啊，这一生真是，哎……”

“我收到暗线消息，因文天素命不久矣，藤原和松本一起去九蟒窟夺蛇胆，结果松本丢了半条命，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你倒是还想着关心他呢。”

“你难道不关心藤原么，听说他也快……”男子喉结哽住，看了看女子，转问，“如果藤原死了，你会去见他么？”

女子看着男子，眼光之中依稀有泪花，她伸手捧着男子的脸，抚平他微蹙的眉心，温柔道：“我跟他之间早就结束了，我说过，这辈子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是不会走的。”

男子听罢，泪水四溢，将女子紧紧拥入怀中。

不过数日，明月沿着那女子给的地图知识，避开动乱地点，顺利到达骠国王都卑罗城。卑罗城四处戒严，草木皆兵。陈敬之在宫中，她该如何进入王宫呢？

卑罗城乱的很，明月观察了半日，没见任何汉人的影子。当初陈敬之南下，可是带了两千兵马一同随行的。而今到处战乱，想必那些人去支援前线去了。

明月化妆成男子，拿着文暄的玉佩，到王城前，交给一个来下过三次命令的守备，让其转交给中原使者。

那人看看明月，男子装束，极为美丽的面容如天神下凡，登时有些恍惚，不敢耽搁。

王城之中，风声鹤唳。

公主阿莎曼凭栏而立，眼中无尽愁绪。

数日前，骠国国王阿诺舒陀和王储迦摩檀罗率兵亲征，王宫中只剩下公主和亲信侍卫。阿莎曼正因陈敬之的离去伤心欲绝，又因父兄亲征寝食难安，忽而听见通传说一中原男子求见，她喜出望外。

阿莎曼接过玉佩，却发现不是陈敬之的。阿莎曼的眸光不由得一暗。

一旁的阿文阿武却认出了玉佩，两人激动不已，忙忙禀告公主，准备出去迎接。

兵荒马乱，陈敬之派阿文阿武贴身保护阿莎曼公主。

父兄离开王宫时，叮嘱过阿莎曼，万不得已不要离开王宫，且有陈敬之留下的阿文阿武崔林三个保护阿莎曼，阿莎曼知道他两个武功奇高，也知道陈敬之会回来，眼下阿文阿武都要离开她身边，她忽而不安起来。

且阿文阿武两人激动得过头了，更让她心中有个猜测。

阿莎曼道：“让人出去接过来就是，你们两人都去，谁来保护我。”

阿文阿武有些犯难，阿文道：“公主，我们明月公主是先前来的柳大使的妻子，也是我们公子从小到大的玩伴。”

阿莎曼一听是柳文暄的妻子，微微吐了吐胸口的浊气。

只道：“我与你们一起去吧。”

两人也只好答应。

二人三步作两步到宫城门口，一见是明月公主，激动万分，忙忙单膝下跪恭迎公主。

“两位将军快快起来。”明月扶起二人。

跟来阿莎曼心中原本有不平之气，远远瞧见明月，不觉愣住。真真惊为天人，叫人间一切黯然失色。她有些自惭形秽，要迈出城门的脚又缩了回去。

“玉加池发兵攻王城啦……”忽而一声要喝起，整个城中兵荒马乱。流民四窜，哒哒的马蹄声飞驰过来，大队人马滥杀无辜。

“你去保护阿莎曼公主，我带明月公主躲避。”阿文牵着马示意明月跟着。自己牵着马赶紧躲入小巷之中。

动乱来得太快，快得人措手不及。

“敬之呢？”明月问阿文。

“我们公子闻说柳大将军下落不明，离开卑谬城去暹罗了，没想到暹罗和南越弄来百万大兵攻入，我们已有好些时日失去公子消息。”

“柳大将军为何下落不明？他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