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第258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险象环生误入孤城

“渴……渴……”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承瑾神情十分木讷。眼前的天素并未戴面具，除了脸上的伤疤，却是一个人。

天素不知，从承瑾眼中看到的人，是绿色的。

天素见他神情呆滞，心中隐痛，忙取了水过来喂给承瑾。能说话已经大大超过她的预期，能从这般折磨之中撑下来，其意志之坚定，可想而知。

两年多的非人折磨，他神思已经十分混沌。但是有些东西，他从来未忘记。

天素的容貌与之前比，新生肌肤更加细腻，原本好看的眉眼，被泪水浸润之后，如璀璨的宝石。

承瑾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挣扎着要动，天素忙伸手握住。他眼角的泪水滑出，打湿棉布。

“你可记得我。”天素的声音在颤抖。

“不……记得……”承瑾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天素脸上的痂已全部脱落，身上的肌肤恢复得很好，只是她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你可知是谁抓的你？”

“是……”承瑾吐字艰难，牙齿打着颤。他似乎用力在想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见他那般痛苦的表情，天素愤恨不已，她从未有此时这般有杀人的心思。

她不敢多问，怕承瑾去想那些可怖的记忆。承瑾也不宜多说话，他需要修养。而今基本的肌肤都长出来，接下来，该用药浴。

树人和活死人，两者遭受的痛苦并无什么区别。远古秘籍上的记载，天素虽不记得十分清楚，却隐隐记得这树人便是根据虫草生长的原理演化而来。

天素眼中满含热泪，她道：“有我在，都会好的。”

多日的忙碌忧心，天素神思也有些混沌。有时候她自己都在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又是一个很长的梦境。梦境里，李珺珵日日守在她身边，给她行针，给她擦拭身体，又给小九换药。

她在梦里听到，李珺珵对她说自己忘记了一切，不敢与她相认……

承瑾肢体的知觉并未恢复，四肢感觉已经木化。甚至连哭都没有情绪，只不过眼泪止不住往外掉落。

这么多时日，南境战事稍微停歇。听闻上官雪峰受了重伤，赵雨晴的孩子也夭折。

天素并未找到天朗的下落，也未遇见柳文暄和李珺珵。

转眼，是永宁二十八年春。天朗需要药浴，这山林之中，只有那一处温泉最适合小九药浴。

南境四季如春，百花此开彼落，树木叶子青翠，没有季节的变化，反而没有一点春天到来万物生长的气息。

万物葱茏，承瑾的身体因还未彻底脱离树人的掌控，到了春天，浑身红肿，奇痒难耐。他时而不受控制暴怒，时而如野兽失去理智……

天素用银针控制住他，带着承瑾泡在温泉里，又找了许多药材泡在里头，他身上的红肿这才消失，知觉也开始恢复。到二月初，承瑾身体已稍微能活动。他极其坚强，身体能活动之后便开始练武。

李珺珵只是暗中跟着，暗中护着，从未打扰天素。

天素去采药，他也只是暗中跟着，有时候天素忽然转过身，他早也快天素一步躲进树林之中。

只要没有暗器，没有鹰隼，其他动静，天素皆习以为常。

李珺珵静静看着天素，看着她喜，看着她忧，看见她笑，看见她落泪。他偶尔也会跟着笑，跟着伤感。

只他心中，终究是空虚的。前尘往事太模糊了，模糊到他只感觉到心底深沉的痛，忘记了那是对她深沉的爱意。

他的身体依旧保留着一些怎么也抹不去的记忆，如看见她滑倒时很想冲上去扶她，看到她落泪是便想为她擦去泪水。

那些冲动是真实的，也间不寐时脑海中浮现的影子也是真实的。

他隐忍着这个秘密，不告诉所有人。

他究竟忘记什么呢，如文暄所说，天素重伤之后他受刺激，然后一蹶不振，后来又经重伤，才到而今局面。

脑海之中似乎有一些画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无数个夜晚，他强撑着痛苦，想要大哭一场，一口口呕着鲜血，在白天里假装成一个正常人。

到二月底，承瑾的身体已恢复了一成，他动作不甚利索，神情略微有些木讷。他是天素见过最优秀的病人，难以想象，多好的一个孩子被折磨成这样。天素看着这般模样的承瑾，心头一阵阵窒息。离乱岁月，人想好好活着都不能够。最后，她决计和承瑾决计取找李珺珵、柳文暄还有天朗。

而在半月前，李承琪的杀手追踪到李珺珵的踪迹，李珺珵为引开杀手故意暴露。

哪怕无数次失忆，她依旧是他忘不掉的人。

李珺珵再度回到温泉处，天素和承瑾已离开。

承瑾虽呆呆傻傻，好在极其听天素的话，极其配合天素的治疗，以至于他恢复的速度也比预期快些。

藤原的杀手找来，二人只得躲避。不想，四处躲避的两人再度误入上次那座城池。一黄衣女子出现在城头，兴高采烈，道：“又是你们。”

天素一路操劳，身体有恶化的迹象。眼下不是纠缠的时候，奈何被暗器困住。

城墙上的女子似乎以捕猎野兽为乐趣，能捕猎到人，就更加刺激。

天素的脚被藤蔓缠住，承瑾身手也只恢复了一成，两人根本奈何不了这些暗器。

女子得意洋洋从城楼上下来，她身上的金铃铛在她走一步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二人这才看清，女子手腕和脚腕上都戴着好大一串金铃铛，她打着赤脚，并未穿鞋子。

她见承瑾生得眉清目秀，神情却呆呆的，有几分憨态，不觉笑道：“简直比上回那个还要俊美一些。这位姐姐艳福可不浅。”

不想，承瑾飞身一转，立即反拿住女子。

天素将倒，承瑾立即扶住天素。

天素见承瑾很是用力，低声道：“不要弄伤她，等离开，就放了她吧。”

承瑾讷讷嗯了一声。

女子抬头望着承瑾，长长的睫毛，黑黑的眼珠，完美绝伦的脸，真真神仙面容。她靠在承瑾怀里，丝毫也没有挣扎的意思。四周护卫挽弓，女子示意众人退下。

承瑾紧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一分。

“真好看呀。”女子根本不怕，她挑逗地勾着承瑾的下巴。

木讷的承瑾没由来被她如火的眸光烫到，手竟不自觉地打了颤。

天素见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性子如此之野，便道：“我们还是赶路，早些放了她便是。”

城楼上的护卫已经退得不见踪影，女子也根本不害怕。

“好哥哥，你先放下剑，我们好好说话。”女子声音妩媚。

天素示意他放下，承瑾举止不灵活，很容易失手伤人。眼下两人身手都受限制，在别人地盘上，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承瑾正欲放下剑，那女子手快一步，要点承瑾穴道。原本反应迟钝的承瑾忽而比她更快，点了她的穴道。

天素有些哑然，承瑾似乎在受刺激的情况下，恢复得更快……也是，这是他的本能。

城楼上倒没什么动静。

天素示意放下剑，赶紧走。

“姐，你……心善……是好的，可不能……这般……相信旁人。”承瑾不屑地看了看眼前的姑娘，道：“她刚才……说让我……放下剑，转身就……想点我的……穴道，可见也是……阴诡之辈，这样的人……不能……再相信。”

“切，一个口吃还说这么多话，不累么……”女子忽而神情愀然道：“这位大哥，我真的以为你是哈奴将军的人。他们把我囚禁在这里，就是为了威胁我哥，我才会对你们下手的。我在这里被关了三年，从来都没有外人进来过，一般进来的人都是哈奴将军派来的人，我也是身不由己。如果你们真的只是路过，我放你们过去便是。”

说着，女子的眼泪似珍珠似的落下，砸在承瑾的手背，热烈而滚烫。

天素如今这般，已不想管这闲杂之事，便道：“放了她，我们早点走吧。”

“嗯，我们走。”承瑾又垂下眼看着被他要挟的女子，道：“我们离开……便放了你，免得你……出尔反尔。”

天素知此女狡诈，她也不拦承瑾。

承瑾拉着女子扶了天素，女子拦道：“以你们眼下的情形，这个林子你们是走不出去的。哈奴将军在这里设了百余道关卡，我自己的人想出去，都白白送了命，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硬闯。”

承瑾道：“既然能……进来，便一定能……出去。”

“你姐姐我是看出来了，她有不足之症，你看面色这般苍白，熬得住机关，也熬不住林子中的瘴气。而你……而今是春季，瘴毒正盛，你就算能闯过这百余道关卡，你姐姐怕是经不起这个折腾吧！”女子很是得意。

天素原是百毒不侵之身，在李珺珵的救治下，身体本恢复许多，身体恢复的代价是抵抗不了外界的新毒。此刻再去应付，只会拖累承瑾。她回头看着女子，道：“你很聪明，做事却过于冲动，如果能把这点改了，想离开这林子并不难。”

女子挑眉道：“说是这么说，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上回你们身体好，逃走是幸运。这个季节万物生长，鸟兽虫鱼繁殖，各种毒植野蛮生长，不是秋季。以你二人如今状态，你走出去再试试？”

承瑾道：“姐，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不是口吃？”那女子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八尺男儿甚是在乎他姐姐，便道：“这位姑娘身体虚弱，不如到我这城里先歇一歇，我这里有天下最厉害的神医，或许能治好这位姑娘的病。”

承瑾不屑一顾，睨着眸子看着女子道：“你这城里……不过百十来人，你年纪轻轻，这般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你到底是不是口吃……”女子抓着承瑾的胳膊，想要看个究竟，可仔细一看，就又被这天人般的容颜给吸引住，只可惜这人神色有些木讷。女子在遗憾中回过神，似乎完全忘了自己被挟持，非是要讨个说法，道：“哎哎，你这个人怎么好心当做驴肝肺呢？我这里人确实没有几个，不过当初哈奴把我关进这里的时候，就是怕我有什么闪失，所以才放了一个神医在这里。他老人家今年不知道多少岁了，反正天下没有他治不好的病，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天素面色已渐苍白，她并不想多开口说话，现在身子太虚，才中了轻微的毒便承受不住。天素看了眼承瑾，示意不必在此逗留。

承瑾正欲走，女子却抓着他的胳膊不放，道：“你们这次真的要听我的劝，说实话，如果不是哈奴将军的人，我还真想跟你们交个朋友，毕竟我三年来都没和外界的人打交道了。”

承瑾要松开女子，讷讷皱眉道：“你走吧。”

女子干脆抱着承瑾的胳膊，撒娇似的道：“反正你武功这么高强，难道还怕了我不成。你看她，气色这么差了。不如这样，我今天也算是认识你这么武功高强的哥哥和姐姐，不如咱们交个朋友吧，我请你们去我们城上住一宿，如何？”

女子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将承瑾的胳膊揽得紧紧的。眼前之人太过好看，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物。她的眉毛很深，额边栗色的头发微卷。双眼皮被揉成了好多层的褶皱，一双栗色的眼睛又大又明亮，似乎天生便能魅惑人心。她头上戴着黄金锻造的金孔雀发饰，耳边垂着两颗金珠耳钉，一条金带子从右肩上搭下来，压着薄纱，左侧肩膀裸露在外。

承瑾默然移开眼，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子，似眼前这般，张扬奔放，笑起来时脸上浅浅的酒窝似要沉醉，那干净的眼睛忽然让人生出想要保护的冲动。

他成为一颗树，在阴暗潮湿的溶洞里，就要化为树木，从痛苦到失去知觉，从希望到绝望，他的心几乎死掉。

他做了两年的树人，看到阳光时，心头生了喜悦，同时又生了恐惧。世事变迁，他左右不了任事。

女子摇晃着承瑾的手臂。南境人的衣衫本就很薄，女子的衣衫中间一道抹胸，肩上搭白色的薄纱，好似神殿壁画上的飞天女子。承瑾的衣衫是天素用她那件黑色袍子改的，将就一件半壁。他胳膊贴着女子的前胸，隔着一层形同虚设的纱将她的凹凸有致感受得彻底。他虽知觉没完全恢复，架不住被这么肆无忌惮地拉扯，只得用力隔开。奈何女子不依不饶，令他耳根红到脖颈。他自小便看惯生死，自觉颇有定力。可再回头看着那女子沾在睫毛上的露珠，他的心又忍不住颤抖。

该死。

天素实在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昏昏欲倒。

承瑾忙抽开手臂扶住天素。

女子又拉住承瑾，承瑾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显然有些慌乱，满脸都是不知所措。

“这回又不口吃了……说不定你在这多待几天，让我多刺激几下，你这口吃的毛病能治好……我想你们两个既这么聪明，定然有办法带我们出去的，对不对？我求求你，带我们出去吧。我被关在这里三年了，我哥哥都不知道我死活。”女子嘟着嘴，泪水滴答落下。她又道：“你看你姐姐受伤，你这么关心，生怕她出事。我跟我哥哥三年未见，他虽是暹罗国王，却是别人的傀儡，估计生不如死。”

暹罗国王？上官雪峰？那么眼前之人就是上官雪瑶了。天素心头纳罕，不过她也不意外，南境局势错综复杂，某国公主被当人质困在某个地方也正常。

上官雪峰心机深沉身手了得，若不是他，承瑾怎会经历如此折磨。

天素心头不由得一恨。

承瑾并不记得被上官雪峰带到南境来之事，他并无多大反应。

女子抽泣得厉害，承瑾也不知她的话几分真假，只是天素面上毫无血色，想着在这里至少有炉子可以熬药。

承瑾还没答应，女子大喊了一声：“开城门。”

城楼的大门徐徐打开，女子不由分说拉着承瑾就往里走，承瑾欲收回手，却被女子拉得更紧。他一手扶着天素，也不敢太过用力挣扎。

天素低声道：“没事，先进去，看看情况。”

别的可以忽略，暹罗国公主的这个身份，确实不容忽略。眼下南境动荡，上官雪峰如此好战，赵雨晴用腹中的孩子要挟他，哈奴用他妹妹威胁他，或许，发动战争也非他本意。

若女子身份属实，这确实一个极好进入暹罗王国的机会。

承瑾咬了咬嘴唇，只得扶着天素进去。

孤城之外，是朴素的石头城。一进入城门，里头别有洞天。这座城堡全是用石头雕刻而成。除了一些巨石柱是从别处搬过来的，其余都是直接依山凿空的石窟。

单说是石窟，却又凿成了单独成栋的城楼。

仔细观察地势，便能发现此处是接连的几座山，外头不起眼的城墙确实是凿空山体建成的。中间的主楼便是一座凿空的山，最后成了这样的精致繁复的玲珑楼阁。楼阁之下，为了防潮，依旧挖空，便于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