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第257章 第二百五十七章 幽冥窅望触目惊心

灰狼焦躁不安，在一旁闻了闻天素，忍不住低吠。似乎又十分难过，又似是要哭泣。

天素醒来多久了，为何到了这里。这一路，她是怎么过来的？视线本就十分模糊，加之气血翻滚，他的耳朵和鼻腔都在出血。

灰狼见状，狗吠两声。李珺珵竭力控制心头的惶恐，他给天素擦了药，又将自己这几个月按照天素说的药方制成的丹药喂给了天素。

李珺珵强撑着伤，将天素带到柳文暄所养伤之处。柳文暄受了极重的伤，李珺珵昨夜遇见柳文暄时，还意外柳文暄伤成这般，如何能强撑着出来找他。大抵也是被天素所救，以文暄的性子，估摸是有所猜测，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出来确认。

他大概猜出文暄之前一直欲言又止的秘密……

所有人想的其实都一样，大家可能都知道那个文天素是假的，但在没见到真的文天素之前，谁也不能接受天素不在的事实。

柳文暄怕他受刺激，故而未说。他一直还在犹豫，等他恢复了记忆，等天素也恢复记忆，一切都顺其自然。

然而并不是。一切都不似想得那样简单。

比起身后那些顾虑，眼前之人，可能一个恍然，他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将准备好的药材配就，内服和外用都按照药性给天素用药。

天素和柳文暄都受了不轻的伤。李珺珵没让他俩醒来，天素的身体状况极其差，若她醒来，必然又劳心劳力救治柳文暄。

李珺珵一连照顾了她俩十日，眼见天素恢复得差不多，他才将天素送回那一处岩石洞中。他的身体也撑不住了，才一回到洞穴，他便昏迷过去。

天素醒来时，什么也记不得了。脑袋里浮现出许多以前的记忆，近来的记忆，却都模糊了。

她隐隐想起那声狼嚎，是灰狼的叫声。半晌她才想起，昏迷之前救下了李珺珵和柳文暄。天素这才发现，她手臂上和身体上的痂壳都已脱落，已长出了新的肌肤。

李珺珵和文暄出现在此地，定然是发现了什么。她的肌肤都长了出来，以前的记忆恢复了许多，这般怕是昏迷至少半个月。肌肤下的血脉之中，血丝似乎泛着红色。

有人给她用过药。是天逸香……

是李珺珵。天素快速找出去。她不知，李珺珵将她送走之后，便昏迷过去，醒来的柳文暄正出去找药材，去找小九下落的灰狼重伤回来传递危急信号，柳文暄只得带着李珺珵快速离开那处山洞。

天素试图用笛子唤出灰狼，才吹了一声，便见天上盘桓的鹰隼，藤原来了。

她戴了面具，悄悄离开山洞。

不多时，一群狼出现。她定然不会知道，李珺珵在这些时日，边照顾她和柳文暄，边驯养了这些狼群。

有灰狼在，驯养这些狼群便容易许多。灰狼是狼王，狼与狼之间的交流，比人与狼交流更为简单。

天素吹一声笛子，狼群们果然听话。天素立即命令狼群在山中找人。

天朗这阵子一直没回来，八成也是遭遇了这波人。

她想，不管是找到谁，都好。若是遇见李珺珵和文暄，她便与他们坦白一切。

狼群带着天素找人，避开鹰隼，穿梭在树林之中。千万座山头延绵不绝，小九到底在何处，无疑是大海捞针。

一连十多日，李珺珵终于脱离危险。李珺珵甫一醒来，柳文暄便发现，李珺珵又失忆了。

他本也一直没想起什么，只是此番性情，与先前，又大不相同。极为疏离，极为冷漠，对他讲的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

以至于李珺珵醒来三日，几乎都没回答过柳文暄的任何话。

柳文暄见到这样的李珺珵，并非失望，而是失落。

他只让灰狼守着李珺珵，自己独自入了深山，去找小九下落。

重伤的灰狼也恢复。灰狼而今不止认李珺珵和天素是主人，也认了柳文暄这个主。有灰狼守着李珺珵，他是放心的。

李珺珵为何突然受这么大刺激，他也不知。他需得让敬之过来将李珺珵接过去。李珺珵眼下只是醒来，他的身体伤得极重，需要修养。

就柳文暄得到的最新消息，楚天朗也来了南境。

楚天朗数番向皇帝求亲，灵珠以九哥下落不明为由，拒绝定亲。楚天朗见婚事迟迟不能成行，他在长安也受了许多笑话，便自请南下。

灵珠则是听说天朗在南境，她偷偷跑了出来。偏巧，天朗在寻找天素的过程中遇到了灵珠。接下来，找到小九和平息南境战事，才是他的主要目的。

雄鹰盘桓在天上，云层笼罩着山野。

迷迷茫茫处，谁也分不清前方要走的，是那些未知的路。

循着狼声，天素在水汽缥缈的林子山川之间穿梭。

找了数日，狼群的头狼带着天素到达一处竖起的山崖，山洞口长满藤蔓和药草，结成一个帘子。天素扒开蔓草，竟发现一处洞口，她拿了月光石进入山洞，在黑暗的溶洞之中走了半个时辰，竟然是一处蝙蝠谷。遮天蔽日的蝙蝠飞来飞去，天素立即点了火把，将蝙蝠驱逐开来。

天素仔细观察，这里是一处天坑。往上看上去，似一口古井的井底。周遭都是溶洞，溶洞的岩壁上黑乎乎的一层全是蝙蝠。

狼群被蝙蝠咬伤之后中毒，天素快速让头狼带着其他狼离去。

天素举着火把，那些蝙蝠似乎很怕火光，并未贸然袭击。

天素也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惹怒这群蝙蝠。穿越数十丈的天坑，天素终于发现人来过的痕迹。岩壁的藤蔓底下，有凿过的痕迹。天素顺着凿痕，径自走到一处溶洞之中，越往里，里头越发散发出一股腥臭。

水沟之中窸窸窣窣有东西在爬行。

天素前脚方落地，便听见地上咔嚓一声作响。天素将火把拿低一些，才看清，藤蔓密布之下，全是人的骨头。

方才碎裂的，是一颗人头骨。

天素不由得毛骨悚然，她再把火把举起来往前看，全是白骨……

天素正要往前，忽而从藤蔓中伸出一个软绵湿濡之物将天素的脚缠住，天素一看，竟然是蚂蟥，足有人的手腕粗的蚂蟥，长五尺多……

她呼吸急促，心头忍不住犯恶，快速挥剑剔掉爬过来的蚂蟥，脸上的鸡皮疙瘩像是被无数针扎着。天素快速飞身而起。

周围的蝙蝠被激起乱飞，她也快速挥动手中的剑。

终于落到一块光滑的岩石，天素捂着胸口大口呼吸。再往下看，那条被砍断的巨大蚂蟥各自分成数段，又重新长好，变成了数条……曾在古籍上见过无数可怖之物，不想这些东西出现在眼前时，竟是如此骇人……

忽而，她想到，以这蚂蟥如此恢复能力，会不会有助于她的身体？

火把方才暗下去的火光，在天素定下来时又烧盛了些。她在地上撒了些药粉，那些巨型蚂蟥顿时化为血水。天素轻轻跃下，蘸了些地上融化的血水，涂抹于伤口之处，果然，真有奇效。

水中游动的蚂蟥见状迅速游走，看来，在这些巨水蛭眼里，她才是最大的毒物。

天素取琉璃瓶装了一瓶蚂蝗血，吐了口浊气。

想找到所有药材，何其艰难。

跳跃的火苗照着整个洞穴都在晃动。

她环顾四下，发现这洞穴之中长了许多藤蔓，顺着藤蔓的主干往上看，中间丛丛藤蔓缠绕在一处，哪里似乎是藤蔓的根。

藤蔓怎会悬空长在中间？

天素举起火把抬头看，心口几乎窒息……藤蔓里头缠着一个人。

天素屏住呼吸，身体却忍不住在颤抖。这是树人……

她用剑稍稍挑开藤蔓的叶子，藤蔓的根须已经长入他的身体。他四肢被藤蔓牵扯拉开，已然成为树人。

人的肌肤还未腐烂，他还活着……

是什么样的人遭受这样的酷刑？

天素压抑着心头的恐惧，不敢细想。

天素飞身上去，拉着铁链细看，真的是小九……

天素的手在颤抖，眼泪止不住的流。她伸手去试探小九的呼吸，她的心几乎被撕碎……

他确活着。

天素失声痛哭。她看了眼溶洞之中的机关，巨大的石块悬空，将承瑾吊起来，他的琵琶骨被铁钩钉穿。

那块巨大的石头就在小九头顶，只要拉扯机关，他随时成为肉饼。

到底是谁？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惩罚一个人？

她给小九把脉，小九的身体而今也需要这些寄养的植物提供养料……

天素几乎失去理智。消失的记忆在愤怒之中若隐若现。

玉珏还挂在他的胸口。

天素用洞中的老树藤将铁锁缠住，再去找到扯住巨石的机关，用铁链将巨石拉开，然后快速斩断承瑾周身的铁链和藤蔓，她将将躲开，那巨大的石头便掉下来，巨大的震动带着整个山体都在抖动。

天素快速带着小九飞出了山洞。

灰狼才带着李珺珵找过来，见天素背着一捆藤蔓离去，他正要跟过去，那厢藤原便过来了。藤原之前被人放的一朵牡丹焰火给骗了，才细细回想起那天晚上遇见的那个银面具人。

近半个月，他一直在找李珺珵的下落。

若是让文天素在他面前安然离开，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正当藤原发现飞奔的黑衣人要去追赶时，李珺珵过来拦住了藤原。藤原要换方向，那厢柳文暄也过来。

小九就在这一片山中，他们找了多日，都未找到。李珺珵最开始一言不发，直到后来柳文暄每天带着一身伤口回来，他才将研制的药递给柳文暄。

但也没说什么话，后来，他索性跟着柳文暄一起出去找人。

就李珺珵的观察，柳文暄是救他的人，且对他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他本也不关心，只是贸然离开，他又该去哪里呢？

于是，跟着柳文暄，也是他唯一能选择的路。

此地的山下都是溶洞，深不见底。柳文暄没有狼群相助，找起来也不如李珺珵快捷。他们也只有一座山一座山寻找。

藤原的眼线密布南境，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天素并不知背后被这两个人保护着，李珺珵和柳文暄也不知天素驮走的一堆藤蔓是小九。柳文暄至今还不知，天素还活着。

柳文暄见李珺珵也出来拦着藤原，他有些意外。李珺珵的冷漠甚于以往任何时候，不过就算他再冷漠，对外界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

藤原默了默，李珺珵与以前比，此时的他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灰狼上次被藤原打伤，此番远远瞧见藤原，已去躲着，哪里还有功夫甄别逃走的那人是不是自己的主人呢。

藤原见李珺珵和柳文暄都没追逃走那人的意思，看李珺珵的情形，八成是失忆了。他的药这般厉害，他还是很有把握能控制住李珺珵的。看柳文暄的神色，似乎也没追那人的意思。

两人都如此平静，逃走的就未必是文天素了。藤原也没追那人的必要。

这一片山绵延数百里，李珺珵和柳文暄分开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搜寻小九的下落，柳文暄又为何恰巧出现在这里？

这家伙，到底怎么想的？

他们都用彼此力所能及的事保护着对方，在对方不知情的时候，也是拿命在守护。

天素带着小九顺利离开，她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处较为安全的岩穴。

承瑾身上的藤蔓在枯萎，他的气息也跟着变弱。

树人，树活着人就活着，树死，人也跟着死。人是树的躯体，树是人的延伸。

这样可怖的行径，究竟是什么人所为？

天素不敢细想，也不敢耽搁，她强撑着病痛到处采药，一连数日都不曾闭眼。

李珺珵和柳文暄联手将藤原打伤之后，在杀手到来之前两人迅速分兵。

数日后，灰狼带着李珺珵找到天素和小九躲避的山洞。

在山中搜寻的雄鹰在天上盘桓。

李珺珵也极其小心，不曾露出行踪。

他到山洞中时，天素已将所有药材备齐，她封住了承瑾五脏经脉，她用小刀将他身上的肌体都割开，将所有深入肉中的植物根茎都取下来，有些植物根须已经长到五脏之上，天素只得用毒化掉那些根须，再用解药解毒。

他的身体流出来的液体是白色，跟树浆一个颜色。天素心痛到窒息，几度几乎悲伤晕厥，依旧强撑着精神给承瑾下毒排毒。

如此反反复复，将近半个月，承瑾的身体里树根都清除，他也才恢复到人形。承瑾的皮肤上依旧有被藤蔓缠绕的痕迹。

暗中躲着的李珺珵看到此情景，吃了不少的惊。灰狼几次想去认主，被李珺珵制止。李珺珵隔三差五让灰狼送信给柳文暄，告诉他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来找。

柳文暄多少还是担心的，见灰狼每回来送信也并未露出焦急神色，他想，李珺珵至少是安全的。该说的事他也都和李珺珵说了，至于李珺珵能听进去几分，他也无能为力。小九还不知下落，他便独自在山中寻找小九的下落。

这厢山洞之中，李珺珵一直暗中观察天素给那树人行针用药。

天素太累，也太过紧张。她累到身体虚脱，累到李珺珵一直在她身边，她都毫无察觉。

她累昏过去时，李珺珵便出来，替换她给小九行针用药。他之所以动手，纯粹是出于好奇。

他按照天素的手法给承瑾用药之后，才发现，昏迷的这个树人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

柳文暄说要找的人，难道就是他？

既然如此，那昏迷的这个女子又是谁？她为何一直戴着面具？

李珺珵料理完承瑾，将昏迷的天素扶起来靠在一旁的木桩之上，取下她的面具，她脸上最后一片痂壳，粘在面具上，李珺珵不知她脸上有伤，这般贸然用力，将伤口扯开。

于是，她脸上又开始流混浊的液体……

好熟悉的一张脸……

李珺珵看得入神，他心头有些慌乱，正欲拿药给她涂上，却见她睫毛在抖动。

李珺珵快速躲入一旁石壁之后。

天素迷糊醒来，见面具掉在地上，随手捡起来丢在一旁。这面具本就是为了防藤原，而今藤原的鹰隼不在这片山中，想必是去了别处。她不知，这半个月，暗中跟着她的李珺珵已将藤原养的鹰隼都击杀殆尽。

李珺珵见天素径自去给那树人行针，心想自己脸上的伤难道感觉不到么？不知想起什么，他只觉胸口忽而被什么刺痛，很锋利的锐痛。

他不自觉捂着胸口，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脑海中似乎闪现某些影子，可惜，顷刻就消失了。

天素忙碌完一阵，终究还是累倒了。李珺珵全然也不顾她会不会突然醒来，径自给她行针用药。

于是，山洞之中，两人轮番救治，又过了半个月，承瑾体内的血液才恢复一丝红色。

这一忙活，眼看就到了年关。山中无日历，天素只能通过星斗的移动来辨别季节的更替。

永宁二十七年的腊月了，南境依稀如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