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乌比斯以为,逃出天庭的,这天寒地冻又孤独的十年,会渐渐磨断她的牵挂,让她不再单纯去恨,而是把“利益”当作借口,给自己添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一无所有的时间太长,视若己出的花言也被当作必要时可以放弃的糖果。
她以为这样的自己,已经足够令人恶心了。
但相隔十年再见到智代,她只觉得火候还远远不够。
越是亲近的人,越知道怎么扎刀子最疼。德乌比斯还当他是曾经的老师,他却只记得最后一面时的“伪神”。
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不是智代的学生的,就是比玉大了一届的花言,若非出于几日同事情中夹杂的怜悯,那三枪可以直接要她的命。
他看得出,花言给他塞工作,一半是要拖往他,一半是德乌比斯授意恶心他的,但依旧在兴致未消的前几日配合着开了个装模作样的会。
什么都明白,但又什么都不说的人,最可怕。
德乌比斯看了眼沉默的花言,说:“听闻录音笔已经损毁,目击证人也全都死干净了,您现在来找麻烦,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智代盯着被瞄准的花言:“总有人会有办法。”
他说着便利落地扣下了扳机,高速飞行的子弹嵌在拔地而地的冰晶中,两种ima在沉默中对抗着。
智代轻轻笑起来:“心软的人终究会一事无成。各位,我在这儿看你们过家家似地斗了半个多小时,实在没那个耐心守株待兔了。花言,你现在把录音笔给我,我立刻让你们离开怜谷,要是你还想回来,我可以替你争取个宽大处理。”
花言把脸掩在冰晶后,犹豫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德乌比斯,说:“极东支部搭上一整队神使都没拿回来的东西……我一个刚入职的新人,如何才能做得到?”
智代一歪头:“我不想跟同事动真格的,小领导。你这两个月做的,天庭上都看得见,当了这么久的内应,没必要再装无辜了。”
花言一直捂着眼的手放了下来,核心发挥作用,ima给伤口止了血,让她没有因为失血过多倒在战场上,但中枪那一瞬喷发的鲜血还是染红了她半张脸,甚至黑色的上衣都又深了一个度。
“你无法拯救我,”花言说,“录音笔……我真的没有,但上校最后的活我听到了。其实当时围在会议室听远程播报的很多人都听到了,但天不遂你的愿,在你拿到名单的前一天,他们都死干净了。”
智代:“可以,你们够狠心的。”
“是我擅作的主张哦。工作上的事,别人插不了手。”花言笑道,“既然要争,就得握着筹码,我不允许任何人威胁我在这场对局中的地位。谁叫那些人非凑到会议室来添乱偷听的,赶不走就只好杀掉了。”
“所以你利用恶妄故意派发出勤任务,攥改后台数据挑兵点将,把当天所有的目击证人都诱杀在了这里。”智代扫视四周,“我现在会不会踩着谁的尸体?”
夏末的太阳也暖不热这几乎个位数的温度,玉几人听着这番真相,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们活下来并非饶幸,而是因为演计这一切的花言认为他们没有杀的价值,只是几个外边飞进来的麻雀罢了,等事情结束又会飞走的。那个嫌弃实习生的总指挥,会是她特意安排来保命的吗?
玉觉得这样的花言很陌生,不像可爱可敬、认真细心的惠砂院学姐,不像为了极东支部忙得嗓子发哑、面色憔悴,连电话都接不到的临时领导。她全身浸润了温情暖不热的冷血,像撕破脸皮的魔女,一剑一剑带走身边人的生命。
那把弦音剑,在沾上人类的鲜血时,会不会怀疑自己的使命?
花言呢?她有把自己当作一个神使看待过吗?身上洗不干净的,究竟是同伴的血,还是恶妄的原液?
这个战场上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再足够了。
智代再次用枪口对准了花言,说:“你真是继承了两个核心里最叫人头痛的方面,只是个承载莫须有祝福的失败品罢了。”
听到这,一直站在旁听席的德乌比斯终于忍不住了,墨绿色的眼眸中闪过浅蓝色的棱形瞳孔,ima覆盖范围内的一切光显逐渐开始扭曲,所有人的核心都被强烈的寒意激起了反应,失控着加入这乱流中。天空逐渐变得灰暗,乌云遮蔽了太阳,阴影吞噬了所有人。
智代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德乌比斯是想造一个结界把他们关起来,彻底把这笔帐算清楚,但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结界成型速度了,只得抓了离他最近的由真,能保一个是一个。
他命令道:“把空月收起来。”
遵循着听老师话的条件反射,由真一松手,空月自动飞回了鞘中。
空间还在不断扭曲着,对流冲散了两拨人的身影,艾伦和玉等人被掩在层层冰幕后,逐渐只剩下模糊的形状。
智代粗略数了个数,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他又想用ima再仔细探查一番,却始终没能越过逐渐收拢的结界边缘,被反弹了回来。
由真落地后踉跄了几步,抓住智代的衣角才勉强没被拽倒。
智代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这几天,有几次行动是人齐的?”
“……”由真用袖子擦干净嘴角渗出来的血,认真地想了很久。“封城的那天晚上,是最后一次……”
“那也是花言安排的。第二天开会我本来想装傻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异常,结果被打断了。”智代叹了口气,“玉和她走得太近,信任有时候反而成了枷锁。该局使你们落单,想谋杀灭口的这几回,如果没有艾伦在里面搅和,我现在确实得去给你们收尸了。”
由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里面涉及的人员他都不太熟络。相对可信一些的智代在这几天里扮猪吃老虎骗了所有人,如今一出现又是这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很难不让人恼火。“艾伦姐说您一向不管这种事。”
智代动了动嘴唇,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个别的说辞:“一码归一码,她对我的偏见确实有点儿大了。”
“咚”地一声钟响,结界已经完全封闭了。头顶黑漆漆的天张着深渊巨口,参差不齐的冰锥高悬其下。目力所及之处皆覆以霜,寒冽凄骨,冷气肃杀。
由真问:“其他人呢?”
智代:“应该是在另一个结界。”他暂时没提少人的事。
由真:“怎么会有两个结界?同时展开的话,ima不会对冲吗?”
恶妄结界的本质是思维世界的具象世界的化身,一个核心对应一个思维世界,相应地,也只能展开一个结界。如果两个结界同时展开,两种不同的核心会争夺ima的控制权,终究会有一方吞噬另一方。
但如果由真听到了艾伦和德乌比斯交战中的对话,这真相也不是那么难想。
智代随便朝地上放了一枪,金属弹壳在清透的冰面上跳了几下后,显出ima的本质,枯萎成了一摊粉末。
“因为这不是两个人的核心,而是一个人拥有的两枚不同核心。”智代说,“所用的 ima相同,当然不会相互排斥了。”他伸手一指那远空中的地平线,说:“反而还相互融合的很好呢。”
由真更加听不懂了,“但……怎么可能同时操控两个核心?”
“如果这个人是德乌比斯,那就一点也不稀奇,方法她多的是。”智代依然看着虚假的地平线,喃喃道:“这也是她的一种任性……”
在另一个结界中,黑云逐渐聚集成龙卷风,把所有人抛上了天。花言站在结界之眼的位置上,疲惫地咽下嗓子里的血腥味,愈发苍白的嘴唇活生生叫她咬出了血色。
她拾起地上一件不知归属于谁的制服外套,轻轻搭在了身上,有些心虚地为这些亡魂念了一段杂揉的祷词,在心里放他们超生去了。
十年,也差不多该到时间了。
人有寿命论,器物有保质期,她这个合成物也理所应当有个倒计时,提醒她该归还这偷来的十年了。
玉在凌乱的风中向后一仰,看到离自己不远的橘原,便想伸手将人捞近些。但就在指尖即将相触的一刹那,她眼前就像被盖了一层红色的布,什么也看不见了。
橘原的体温兀地在她身旁消失,一句没说完的“等等”散在风中。
天启剑被艾伦从高空中垂直扔下,组成龙卷风的黑云被大剑不停地吞噬着,不过几分钟,现场就被完全清理干净,甚至能看到一丝微弱的曙光。艾伦左手拉着多落禾的手腕,右臂抱着玉的腰,从空中坠下,在地上滚作一团。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的灰,挥手唤回了天启,指向界眼中的花言。
花言握着弦音的手收紧了,青色的血管似乎都要撑破皮肤。
“‘饥饿’之剑……”
艾伦轻轻歪头:“你知道的还挺多。”
花言笑起来:“艾伦·沙耶的美名,后辈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特别是白老师,总是爱在班会讲你的传奇故事。”
“白老师人很好。”艾伦说,“但你现在还有脸回去见她吗?”
花言抿了抿因出血而红润的双唇,说:“我没机会再回去了。”
艾伦:“智代说他会保下你,只要你交出录音笔。我想你可以试着相信一下他。”
说什么信不信的。花言想,从被他察觉到计划的那天起,无数个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都可以直接动手正义执行,留她到现在只是为了那段录音罢了。
终究是从天庭出来的老师,神使的命,或许并不怎么入得了智代的眼吧。
“艾伦小姐,人各有其命。普通人一生无风无浪地蹉跎到八、九十岁,命数里的时间也就快走到尽头了。神使拥有核心,不过是比普通人受世事折磨得更久一些,该走到尽头时也不会含糊。”花言的声音哑得不能再哑,仅仅一天,就将她从一个花季少女摧成了耄耋老人。“现在是该我偿还的日子了,我不会躲避身上背负的人命债,但也绝不会向你屈服……我有属于我的终点。”
“学姐,”玉说,“我们宁可相信你有自己的苦衷。”
艾伦并不同意:“苦衷谁都有,但不能成为为罪行开脱的理由,否则这世上这么多的冤曲,动动嘴皮就能烟消云散,哪还会有这么多仇等着报。”
花言将弦音竖直插在地上,像座孤伶伶的剑冢。
“艾伦小姐,德乌比斯曾和我说,如今活着的人里,你是仅次于‘老板’,最了解她为何而恨的人,你亲眼见证并理解她的苦难与偏执,若非立场不同,你们还会是并肩作战的挚友。”花言松开弦音,几乎快要跌倒。“我因德乌比斯而存在,却始终无法剖开她的灵魂,将她的理想融于滑肉之中。直到死期来临,我也没能真正靠近她。为什么?”
少女空荡的胸腔中,十年来一直回荡着这同一个问题,但没有答案能够填满她的疑惑。
艾伦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又问:“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报她的恩?”
“再生的恩情,我穷尽这短短十年的寿命也无以为报。”花言咳出一口血, “我要报的,是未了却的仇。”
艾伦眯了眯眼,天启的剑尖对准了花言的脖颈,随时可以击碎她拥有的两颗核心。
花言笑着看向艾伦,纤细的手指握住自己的脖子:“她的不忍之心为我送来了不属于我的十年……”
艾伦对她的下一句话无端生出了警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十年……你以为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地上原本已经归于沉寂的弦音突然重新爆发出ima信号,细弦断开的两端被牵引着再次相连,纵使伤痕依旧,但生命力无可抵挡。
无数银线射向天空,旋转着拧成一片辽阔的树冠,飘浮在半空中,遮天蔽日,金属在此刻看起来比初春的新芽更加生机勃勃。
“艾伦小姐,我也没想到你会跟来……但我暂时还有些话,没和我曾经的同学说完。”花言说着,那些银线就从树冠中伸出来,先是缠住了天启让它沉默了下去,接着又在艾伦周身极快地编织出一个球,连人带剑甩向了结界边缘。“请您……先行一步吧。”
银线球撞上结界边缘时,满世界响起了刺耳的铃铛声。球被结界一点点吞吃殆尽,一轮微弱的涟漪后,艾伦的ima反应消失了。
鲜血从花言嘴角滴落,浸润着弦音四周的土地。银线网在天空中越铺越大,树冠也茂密起来。
玉握紧手中的鸣璃刃,将正在测算结界规模的多落禾掩在身后。
花言说:“不用白费力气了,这个结界是会不断扩张的,你们能看到的边界都只是ima制造的假象。”
多落禾关停了手中的软件,换成了古铜色的燧发枪端在手上。
玉说:“学姐真是借了好大一步来同我们说话。”
“……”花言看着眼前这两个只比她小一届的神使,看着她们不解的眼神,往日中的凄痛又涌上心头。“你们尽可迁怒于我,但事到如今,即便前方已是死路,我也决不回头。”
“学姐,我们想听的……并不是这个。”多落禾说。“可忏悔和示弱都没有意义。”
花言说:“我没有能让你们同情的苦衷,只是上天安排了这样的悲剧,于是我接受,仅此而已。”
被甩飞出去的那个瞬间,艾伦先是诧异,那几根银线是怎样突破“饥饿”之剑的吞噬界线近了她的身的,但随之而来的五脏六腑都被挤碎的压力便将她这些小问题全都一扫而空。
摔在地上时,她险些以为自己的尾椎骨要和屁股下面这块冰面同归于尽了,但好在ima为她做了缓冲,受伤的只有地面。
一只苍白又沾满血污的手伸过来,艾伦抬头看到是由真,便借他的力站了起来。
智代在后面轻飘飘地问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艾伦一笑,“问你的好下属去。”
“……”智代撇了下嘴,移开了视线。他就费劲关心这一句。
由真十分真诚地问:“艾伦姐,你那边还好吗?怎么突然飞到这边了?”
“花言想和她们说点悄悄话,不叫我听,就把我扔过来喽。”艾伦也换上和善的笑容,“不过她那个状态已经几乎快耗尽了,玉和多落禾应该能应付得过来。”
“说不准,”智代说,“花言的核心同时承载了两份力量,没有先例证明过这种情况下的神使是会更强还是更弱。”
和花言有过两次直接交锋的艾伦不以为然:“就手感来说,可能还没静强。”
正在休假中的静突然打了两个喷嚏。
智代哼了一声:“在你眼里,谁能算强?”
艾伦沉默着思考,却一个字也没说。
“说正事吧。橘原不见了。”
由真瞬间瞪大了眼,而智代则又是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
“什么时候?在哪不见的?”智代问。
“被卷入结界后几十秒吧,我们被龙卷风吹上天,再一扭头人就不见了。”艾伦说。
“怎么没的?”
艾伦哼了一声:“老师,你能别把我当摄像头使吗。真是一扭脸就没的,我连一点额外的ima都感知不到。”
由真有些焦急,但还是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那其他人……我们要不先想办法出去,等和玉她们汇合了再问问。”
艾伦点点头,算是肯定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但接着又话锋一转:“这两个结界,现在都绑定在花言身上,就看玉能不能下定决心了。”
说话间,地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不远处一块石头形状的冰块上,开始有零散的碎屑脱落下来。冰块的顶端慢慢浮现出一张人脸来,神态安祥,好似早已死去多年。
艾伦看那侧颜轮廓有些眼熟,智代则是在第一时间便认出了这是谁。
水墨般的色彩在凝固的冰块中炸开,雕塑像突然活起来一样,全身都被点上了一层冷色的妆。
随着碎冰的持续脱落,那张脸变得更加具体。冰融化成水珠划过面颊,那是属于死物的哀愁。
艾伦十年前闭上眼睛,一亮一暗之间徒留一具尸体和一滴千言万语解释不清的泪。
十年后,缘分强迫她再次目睹这一切。没有讲完的故事,在这一刻重启。
她该早些想到的,毕竟支撑起这极寒洞天的核心原本就属于艾德留提。
明天考试我哐哐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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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主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