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 第9章 罪

“不，我从未那样过。”

佘寒青说完这句，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接着解释说：“我曾经交易过一些带有妖力的法器来缓解症状，但很快就发现，这让会我上瘾，因而一直担心对精纯妖力的渴望，会压倒我的理智……就像昨晚。”

“交易法器？”易殊低声说，像是重复，又像是疑问。

她不再提及昨晚，佘寒青松了口气：“是的，通常是向降妖师用一些灵符交换，偶尔也与部分妖族交易。”

易殊沉默着，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佘寒青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易殊用勺子搅了搅粥，将碗放到一边：“你要庆幸我不是辑妖司的人，天师。否则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成为拘捕你的罪名。”

佘寒青不明所以：“为什么？”

“所有附有灵力、妖力的器物，均由辑妖司监管，任何人不得私自炼制，何况交易，更遑论与和生性奸邪的妖族做交易……”

易殊声音低下来：“天师，在你沉睡的五百年里，人界变了许多。”

佘寒青皱起眉来：“你之前所说的半妖处置例法，也是这几百年里定下的？”

“两百年前，半妖毕竟是人族与妖族千万年来的血脉纠葛，并不是那么容易理清的。”

易殊淡淡道：“所以相比之下，妖族监察法就更早，自三百年前妖族败退昆仑起便开始施行——所有不被恩赦的妖族，见者可就地格杀。而获得恩赦的妖族，则分为两类，一类受人供奉，比如世家们代代传承的圣魂，另一类则被允许在天师府的监察下在人界生存，辑妖司甚至为此特别圈了一座山出来。”

妖族败退、就地格杀……对于五百年前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显得太过荒谬。

人族与妖族虽互相牵制，却从未走到势同水火的地步，无论是供奉圣君，或是山精水怪，都无可指摘，就算是在人界，妖族只要安分守己，也不会招来辑妖司审查，而这现下却成为了一种恩赦。

从狼人对辑妖司的恐惧中，佘寒青确实觉察出来某种异常，然而现在的局面仍旧超出她的预期，无论是妖族本身，还是降妖之法，与妖族相关的一切都被辑妖司管制。

佘寒青愕然听完，双手交握像是在思索什么，而后她看向易殊，问：“你是没有获得‘恩赦’的妖族之一？”

易殊沉默下来，与她对视片刻，而后回答说：“是。”

佘寒青继续道：“那么你当时的确对那狼人做了什么，而那阵妖力波动也并非是用了狐尾，或是你所说的家传手段。”

“对。”

易殊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她甚至像是觉出了某种趣味，有些轻快地说：“对奸邪狡诈的妖族来说，谎言不过是信手拈来，而欺骗人类，更是每个妖怪与生俱来的本能。并且，越是善良正直的人，就越有欺骗的价值——这也是用于分辨人与妖的方法之一，不是吗？”

佘寒青隐隐察觉到她语气的异常，但仍然诚实地回答：“至少五百年前，并不存在你所说的这个方法。”

“是么，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不过，这是一套很实用的方法。”

易殊转头不再看她，语气冷了下来：“妖族并未全然退出人界，它们善于伪装，在暗中蛰伏，食人血肉，惑人心智，并乐在其中。因而人族要时刻警醒，若是有人说谎成性，那么此人大概已经被妖怪蛊惑，随时可以将其告发。除此之外，还有数种方法不一而足，但显然都卓有成效。”

佘寒青难以置信地问：“这也是辑妖司施行的某种条例？”

易殊看了她一眼，说道：“只是常识。你睡得太久了，天师。”

佘寒青沉重地呼吸，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荒谬的说法仅仅是个常识。

她轻轻叹了口气，陈述般说：“这些就是你隐瞒身份的缘由？你不会杀那狼人，也不会告诉我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又为何要找上她。”

略作停顿，佘寒青问道：“那么，‘易殊’是与你降妖师身份相衬的名字，但并非你真正的姓名？”

易殊如预料般避而不答：“如你所说，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满口谎言、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掩藏身份混入辑妖司麾下，成为降妖师的妖怪。你要逮捕我，或是将我就地正法么？以免……”

“不。”佘寒青适时打断了她，真诚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姓名。”

易殊闻言，静默着与她对视片刻，而后她移开视线，淡淡道：“我叫贺玄翎。”

不及佘寒青开口，她继续说：“受到‘恩赦’的妖族都被登记在了开恩录上，那上面的很多名字，都是用另一个名字换来的，而我的姓名，就是被用作交换的姓名之一。我不能冒险将你交给辑妖司，但你可以用我的信息，去换来一笔不菲的报酬。”

佘寒青摇头：“即便身无分文，我也不会把任何人作为交换利益的筹码。”

“我不是什么任何人，反而是任何人都可以就地格杀的奸邪妖物。”

贺玄翎略作停顿，冷酷地说道：“辑妖司圈出来的那座山，他们将之称为恩峦，但我们管它叫做围场。山上的每个妖族都被下了禁制，以令其用原形活动，因为他们人面兽心有辱人族尊严。偶尔他们会被放出住地并投喂以生食，此时则要表现得如外形一般展露妖性，以便让前来观赏的人铭记，妖物生性残暴，与野兽无异。同时，这也是新任降妖师们用以熟悉法器的时刻。”

饶是已经听过了“半妖处置例法”、“妖族监察法”，以及所谓的分辨妖族的常识，佘寒青仍然被“围场”所震惊，她不由站起身来，讶异地看着贺玄翎。

她现在才明白，贺玄翎所说的仅仅让半妖戴上听妖铃已是开恩，竟是建立在如此残酷的律法之上的‘恩赦’。辑妖司不仅枉顾半妖的血脉历史，将其归为妖族实施监管，还对妖族定下这样可怕的条例，这一切都让她匪夷所思。

五百年前两族尚能共存，妖族悠久的传承让他们很容易融入人族，因此妖族化形与人族同地而居，互通有无也是常事，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供奉图腾的世家，而这些世家也因此积累了深厚的底蕴，甚至在传统术士之外自成一脉，不少人因而在辑妖司供职，或是成为降妖师。

作为天师，佘寒青与这些世家多少也有所往来，她万万想不到，如今辑妖司与降妖师对待妖族的态度会变成这样。

佘寒青停下回忆，深吸一气。她喉咙发紧，有些艰涩地说道：“我无法认同，仅仅因为身为妖族，便被如此对待。也不认为，依靠形体就能够评定一个生灵的善恶。即便你出于某种目的掩藏了身份，在我确认你的计划是否正当之前，我不会干涉你的行为。”

贺玄翎对此不置可否，甚至有些冷淡地说：“天师，你要谨言慎行。辑妖司不仅会处决妖怪，也会对所有包庇妖怪的人进行判处，你的过往会被一一翻出，你所结交的人，你所做过的事，你平生履历里任何可能的污点都会成为罪证。”

佘寒青缓慢地摇摇头，认真说道：“任何人都可以审视我的过去。无论是对人，或是对妖，我自问行事从未有悖于天地正气，也无愧于天师的职责。况且，为一个没有定罪的人保守性命攸关的秘密，我不觉得可以称之为包庇。”

贺玄翎侧头看去，这位来自五百年前的年轻天师神色坦荡，目光中是全然的平和。

她陡然发问，低声说：“如果我说，我有罪呢？”

佘寒青像是有些意外：“什么罪？”

“你不是能分辨妖力气息吗？那便应该能察觉到其中的污秽，辑妖司之所以能够通过妖力追踪妖族，正是因为妖怪永远无法洗掉源自血脉的腥味。”

贺玄翎淡淡道：“妖力如此肮脏，而我却用它引诱了一位天师。”

“妖力与灵力同源，都是自天地灵气而来，没有什么腥味，也没有什么污秽。”佘寒青说完这些又哑然无声，一时间心绪非常复杂。

她细致地观察了贺玄翎的神情，判断着对方是否真的觉得这是自身的罪过，同时又不得不再次回忆昨晚的情形，并且由于贺玄翎的用词，她回想时所感到的窘迫之情更甚于以往。

在天师还在纠结的时候，贺玄翎却像是完成告罪般有了胃口，重新端着粥喝了起来。

“不，不是引诱，也不是罪。”犹豫片刻，佘寒青颇为无措地坐下，尽量平视着贺玄翎，略显愧疚地说，“是我没能克制自己。”

“好吧。”贺玄翎将碗放到一旁，舔舔嘴唇，从容地靠坐回床头。

佘寒青则移开目光：“你为了帮我，引导我丹田中聚集的妖力，我却……”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要如何措辞。

“我却不顾你的阻拦亲了你。”佘寒青低声说完，抬眼看向贺玄翎，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贺玄翎：“……”

明明是自己先挑起这个话头，看到佘寒青这样的反应，她忽然也感到些许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