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 第5章 同行

“我是一名天师，或许有权知道这狼人所犯何罪。”

佘寒青补充道：“我意外丢失了私印，但可以跟你去辑妖司核验身份。”

降妖师略显怀疑地看着她，眼神在她身上流转，于外袍缝线处停了停，像是在思索什么，而她后收回视线道：“身为妖物，不尊人界例法。”

佘寒青眉头一皱，问：“不愿被人监视，这便是她的死罪？”

降妖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若无异心，又有何惧？”

略一停顿，她继续说：“更何况，她是妖非人，生性奸邪狡诈，戴上听妖铃便可在人界自由往来，这已是开恩。”

见佘寒青沉默不语，她一手按在剑上，转向狼人：“看在天师的面上，最后问你一句，你戴是不戴？”

狼人颤抖着摇头，仿佛认命般闭上双眼，靠在树上剧烈地抽泣。

“如天师所见，这妖物仍不知悔改，当即刻诛之。”降妖师侧身看向佘寒青，说罢便作势要抽出长剑。

佘寒青缓步上前，将狼人挡在身后：“除非她罪有应得，否则职责所在，我绝不会冷眼旁观，还请足下见谅。”

“左右不过一只妖物，天师这又是何必？”

降妖师叹道：“诛妖亦是我职责所在，莫再阻拦。”

佘寒青不为所动，跟她对视，平静道：“若这狼人的确罪无可赦，足下大可随意处置。”

空气陡然陷入沉默，降妖师再次打量着佘寒青，像在考虑是否值得为了个狼人，而与一位天师产生冲突。

片刻后，降妖师妥协般松开剑柄，轻轻打了个响指，捆妖绳应声而解。

那狼人等不及起身，便跌跌撞撞地飞奔而逃，转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与天师初见，在下无意交恶。”

降妖师收回捆妖绳，将长剑佩在腰侧，神色放松，向后靠了靠，倚在树上。

她的眼神在佘寒青身上略一停留：“也奉劝天师一句，我是个降妖师便罢了，遇上辑妖司办案，若无缘故，最好莫要插手。”

佘寒青淡淡道：“并非无故生事。身为天师，当无愧于天地正气，亦不因是人，是妖有所差别。更何况，我从未听说过所谓的半妖处置例法。”

那降妖师显然十分意外，她站直身体，长久地观察着佘寒青的表情，愕然道：“在妖族面前，你竟怀疑一个人族同类。”

佘寒青纠正说：“半妖也是人族，若你当真是在辑妖司麾下做事，应当清楚地知晓这一点，降妖师。”

那降妖师沉默着与佘寒青对视片刻，而后率先移开视线。

“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现下不比从前，人也好，妖也罢，各有各的立场。天师慎言。”

俄而，她似乎仍然感到惊奇，摇了摇头：“不过，看来那句话所言非虚——若这世上还有人在代行天道，则其必然是一位天师。”

话音落下，她向佘寒青行了一礼，而后便转身作别：“保重。”

“请慢。”佘寒青走到降妖师身前。

佘寒青看到那双浅棕色眼瞳略一收缩，同时感到对方的呼吸微微一滞。

佘寒青直视着她的双眼：“方才，林间传来一股妖气。”

降妖师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微微一笑，反客为主道：“天师不必紧张。”

继而，她从怀中拿出条狐尾，放到佘寒青手中：“或许是因为这个？”

千年前曾有九尾天狐，而随人界巨变，狐妖传承已然不济，五百年前，狐王颜朱在即将突破六尾的紧要关头，被疾贪所伤，此后狐族便一蹶不振。

这是一条通体银白的狐尾，修为越是高深的狐妖，狐尾便越多。从这狐尾上残存的妖力来看，其主人至多不过三尾。

“前些日子与一只狐妖交过手，斩获一尾，也因故追查至此，至于先前泄露的妖力……”

降妖师挑了挑眉：“是个不便透露的家传手段。天师通情达理，定然不会追问。”

佘寒青不置可否，将狐尾交还给她：“那想必你也知道，若非事态紧急，擅自使用妖物是何后果。”

降妖师闻言正色，放下手来：“你仍在怀疑我。”

佘寒青看着她：“天师应天感召。我与无数的妖族、精怪打过交道，能分辨出妖力波动的气息差异……但或许是你的手段令波动发生了改变。”

降妖师不为所动，淡淡道：“放跑妖物、质疑一个持有特制令牌的降妖师——你要明白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出于尊重，我不会让你向我展示你的手段。”

佘寒青平静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但我期望你能告知姓名，并与我一同前往镇上，向辑妖司核实身份。”

月光下，这位天师沉稳而安静，气质如玉般温润，仿佛受天地之灵钟爱。

降妖师打量着她，像是在评估每个选择的代价。

几息后，她从黑暗中缓步走出，与佘寒青相对而立：“检举一个不知名的降妖师并非易事，我若拒绝，你又当如何？”

佘寒青与她眼神交接，淡淡道：“识人寻踪非我长处，但你大可一试。”

二人陷入对峙，空气一时间显得有些凝滞。

降妖师率先移开目光，思索片刻后开口道：“报上你的姓名，还有你坚持与我同行的理由。”

“佘寒青。”

说完，佘寒青逼近几步，二人近在咫尺，她将鼻尖略微贴近降妖师颈侧，降妖师下意识握紧身侧长剑，脚下微动，又堪堪止住。

一息之间佘寒青复又抬头，就在这瞬间，她看到降妖师那浅棕色的双眸微微张大，抬眼时，眼神似乎在自己唇上停留了片刻。

月光洒在地上，二人身影交错。

佘寒青直视着降妖师的双眼，缓缓道：“即便轻微，我仍能分辨出，你身上依然留有不同寻常的妖力气息。”

降妖师神情莫测地与佘寒青对视，像是对这番话有所怀疑，二人陷入微妙的沉默。

一片静谧间，佘寒青沉声道：“现在，告诉我你的姓名，并与我同行。”

“好吧。”

降妖师眉毛动了动，眼中微光闪烁，说：“你可以叫我易殊。”

“那么，咱们现在往哪边去？”

夜里行路颇为艰难，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人已经走了许久，据易殊所说，她曾去过这个镇子，估计不多时就能到了，于是二人找了个地方暂作休整。

升起火堆，易殊屈起一腿，靠坐在树下，佘寒青则一手撑在膝上，半跪着翻烤捉来的山鼠，火光在她脸上闪闪烁烁。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诛杀狐妖么，天师？”

易殊用树枝在火堆中轻轻拨弄，为佘寒青调了调火劲：“兴许，那狐妖也不是罪无可赦。”

“辑妖司核查降妖卷宗之严，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若你并非发自好奇才有此一问……”

佘寒青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直视着易殊：“那么就算是出于‘无足轻重的同僚情谊’，你也应当对我的职责抱持一些尊重。”

夜色深沉，在火光的映照下，佘寒青双眼黑白分明，神情庄严不怒自威，易殊在这凝视下自知失言，移开目光。

易殊并无食欲，佘寒青略微果腹后，二人便重新上路。

拍去灰尘，整好衣衫，佘寒青起身说道：“我不会毫无缘由地审察任何人的过往。走吧。”

二人翻山越岭，一夜过去，终于从山中走出，看到城镇。

一只雀鸟飞来，停在佘寒青肩上。

易殊看了那雀鸟一眼：“看来天师应天感召，并非空话。”

“只是比寻常人亲近鸟兽一些。”

佘寒青将雀鸟引到手上，轻轻一扬，雀鸟围着二人绕了个圈，啾啾叫了几声，扑闪着飞走了。

这里便是梨花村通商的富水镇，两地水路不过一刻钟，而山路就算二人脚力不俗，也要跋涉整夜。

这镇子连带着周边村落，共计七百余人，人口不多，但地势平缓，水路发达，算是东西两边往来行商的落脚处，因而仍显富饶。

早年间在此处发家的柳姓员外，是这镇上的头号门户，其本家占地并不太宽，但院墙高筑，还有数个望台，其上甚至有人看守，说是一处堡垒也不为过。

柳家大小事亦是百姓谈资。据说柳家修这突兀的院墙，是早年此处还有山贼流窜的缘故。

“而现在严防死守，则是因为柳员外不多日前驾鹤西去了，可惜柳员外宅心仁厚，一众亲戚却……今后这富水镇不知是什么样子。”

讲话人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唏嘘不已。佘寒青和易殊听着谈论，在街上驻足看了片刻。

二人长身而立，穿着打扮不似寻常，相貌又极其出众，与这街上来往人群格格不入，不一会儿周围渐渐聚起了不少镇民，商铺里也不少人探头张望。

嘈杂间，佘寒青听到人群中传来低语：“降妖师……”

挑担小贩见此处人多，就地吆喝起来，一时间热闹非凡。

易殊面色如常，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佘寒青则颇感窘迫地被众人围观。

幸而两人皆身负利器，故而来往行人虽频频瞩目，但尚且无人走近问话。

只是有不怕生的女童咿咿呀呀跑过来，流着口水就要往佘寒青腿上抱，吓得大人连忙将小孩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