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 第1章 变故

天池六月，整座山脉长达半年的冰封期结束，积雪终于在烈日下逐渐消融。

一只红色飞鸟急掠而来，越过山头俯冲直下，朝着天池冰层龟裂的间隙扎去。

日光下，它的羽翼犹如红炎，靠近冰层时周身水汽升腾，瞬间消失在湖中。

那飞鸟穿过湖底结界，在溶洞中一旋，落在暗河边的钟乳石上。

随即，玄色羽翼迸发火焰，将整个地下洞穴瞬间照亮复又消散，现出一个青年女子。

风里的潮气一扫而空，结界构成的幻象之门悄无声息地散了。

女子身着暗红锦缎绣金纹长袍，腰间挂一条缀金流苏，她向前一踏缓缓落在地面，召出一簇火焰，向溶洞深处走去。

道路嶙峋，全是走兽通行的小径，岩壁上偶尔可见几处极深的爪印。

然而留下这些印记的生命早已消逝，只有沁水从顶上滴落，又淌过路面汇入暗河。

女子一路走到洞穴腹地。

石壁上嵌着的夜明珠照亮着空旷洞穴，一个穿着墨绿银绣斗篷的女人站在祭坛边上，闭眼抚摸着上面的花纹。

听到脚步声，她摘下兜帽露出满头华发，睁眼看去。

“贺玄翎。”

那女人口中传来一道与她沟壑纵横的面容不符的年轻女声，她喟叹道：“朱雀一族后继有人了。”

贺玄翎灭掉焰火，向她点头致意：“狐王。”

在妖族败退昆仑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人界间修炼愈发艰难，巨变中数千妖族传承渐渐断绝。

而现下仍与昆仑圣坛有所联系的不过寥寥，狐族便是其一。

狐王樊离缓缓地笑了笑，又很快收敛了表情，这短暂的动作间散发着狐族特有韵味，然而美人业已迟暮。

一阵沉默过后，樊离终于开口：“我有一事要你帮忙。”

“狐族新王何时继任？”贺玄翎避而不答。

樊离闻言，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二人陷入沉默，滴水声在洞中回响。

圣坛里传了百年的猜测现下尘埃落定，曾经搅乱天地的狐族无人继任，这一脉竟也到了要进入轮回的时候。

或许从狐王颜朱被疾贪暗算身受重伤之日起，狐族便已难掩颓势。而五百年前狼王疾贪被天师诛灭，颜朱又在三百年前归寂，两只活了上千年的大妖相继陨落，让妖族自此日渐式微，成了所有现存族类心照不宣的事实。

“我会将消息报与昆仑。”贺玄翎缓缓点头，又问，“何事？”

樊离解开斗篷覆在祭坛上，从袖中取出一口青铜小钟，伸手送至贺玄翎面前。

那钟身表面满是梵文，边缘略微上翘，刻着一圈日月云纹，内里缀颗黑色悬铃，钟顶挂着条七色结绳，绳子尽头是一块刻了小字的玉坠。

贺玄翎将手悬停其上，凝神感受着钟里的灵气，樊离则隐晦地打量着她。

作为天地四灵之一，朱雀传世血脉比狐妖一脉更为稀薄，因此血脉显化更加漫长和艰难。

而与朱雀一族千万年积累下的威望，以及昆仑圣坛下一位继任者的名头相比，贺玄翎实在显得太过年轻和昳丽了。

“认过主的法器，有些年头了。”贺玄翎收回手。

“传说天地间曾有一神器，名唤清灵钟，能驱除一切幻境，就连先祖九尾天狐也敌不过它。”

说话间，樊离将那钟轻轻一晃，悬铃撞在钟壁却没有丝毫响声。

她继续道：“偶然得了这么个精巧物件，想请你用真炎抹除禁制，看看它仿得了几分？”

贺玄翎不置可否，只一语不发地扫视钟面密密麻麻的梵文。

她回忆着在圣坛所藏典籍中看过的文字，然而解读出来的信息似乎并非如樊离所言。

“哪怕有一分相仿……能驱散梦境，也够了。”

依照人族与妖族约定，若无继任，大妖归寂之前必须返回昆仑圣坛。

或许正因如此，此时身处狐族隐秘据点之中的狐王，竟罕见地露出些心绪。

樊离怅然低语：“老了，总是想起从前。”

她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片刻茫然，这位狐族近三百年来，在位年岁最长的王者，如今孤身一人，在时间无可阻挡的洪流中垂垂老矣。

思索间，贺玄翎对上樊离沧桑的眼神，狐王的双眼如琥珀般闪耀。

贺玄翎冥冥中像是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狐妖之主，横跨百年岁月留下惊鸿一瞥。

她瞳孔放大，被震慑般后退半步——这是狐族秘术，慑魂！

“狐王……”

樊离骤然发难，双手骨骼变形，电光石火间化作利爪直袭贺玄翎丹田！

下一刻，护身神光在贺玄翎身前展开凝成屏障，金光闪电般将整个洞穴照亮一瞬，利爪撞上屏障为之一阻。

樊离当机立断，闭上双眼抽身后退，顷刻躲过贺玄翎一剑，发丝被剑刃斩断，传来一阵毛发烧焦的气味。

四周水汽升腾，呼吸间已形成一片浓雾。

贺玄翎横扫一剑，炽热的气流席卷开来，四周的夜明珠轰然粉碎，黑暗中显露出狐王充盈妖气的琥珀色双眸。

变故陡生，这一切完全超出贺玄翎的预料，狐王时日无多，竟暴起发难，而她的意图甚至无从推断。

贺玄翎手中长剑嗡鸣，亮起金红色光芒，樊离抓起祭台上的斗篷朝空中一扔，那斗篷在空中骤然暴涨，化做巨大妖狐扑向贺玄翎。

贺玄翎五指虚握，喝道：“召！”

黑暗中，萤火升起，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辉，犹如无数星辰交织。

妖狐已扑至贺玄翎身前，血口大张即将撕咬之际，萤火汇作一只巨鸟陨石般袭来。

妖狐闪避不及，颈侧被长喙划开，继而哀嚎着被巨鸟撞至岩壁，洞穴内砰然巨响，溅起一片碎石。

两只巨兽缠斗之时，数团璀璨狐火化作利箭，带着杀意激射向贺玄翎命门，与此同时，狐王声音响起：

“妖族如今皆是苟延残喘之辈，告诉应龙……”

樊离怒喝：“我绝不死在昆仑！”

狐王威压爆发开来，嗓音如梦似幻，带着动摇心魄之力，在洞穴中不断回荡。

在这嗓音催动之下，贺玄翎妖力躁动，皮肤上不断闪现出赤色翎羽虚影。

压制着妖狐的巨鸟身形亦虚虚实实，妖狐骤然发力反身撕咬，巨鸟随即发出一声悲鸣砰然消散，而后妖狐踉跄着倒在地上不断喘息。

贺玄翎深吸一气，凝神抵御着樊离的控制，手中长剑回旋将狐火箭斩断，狐火溅落之处即刻凝起寒冰。

冰霜以狐火落点为中心急速扩散，洞穴温度骤降，滴落的沁水在空中凝结成冰，砸在地面碎裂开来。

樊离鬼魅般跃起，来到妖狐身侧，摸了摸它颈侧伤口，妖狐呜咽一声垂下头去，随后化作一张破损狐皮，被樊离收进怀中。

同一时刻，暗流中一条寒冰巨蟒拔地而起，在樊离的操控下大张獠牙朝贺玄翎袭去。

钟乳石柱在巨蟒撞击下崩断，贺玄翎翻身躲过一击，挥剑斩开下坠的石块，在其上借力一踏，凌空跃上冰蟒脊背。

继而以长剑穿插，在巨蟒身躯间辗转腾挪，落脚处寒冰寸寸开裂，向樊离疾驰。

樊离兔起鹘落般闪现到祭坛，以妖力催动，祭坛上随即亮起蔚蓝的阵法纹路。

仓促一瞥间，贺玄翎辨认出那是一个传送阵法。

然而无论落点在何处，在弄清这变故原由前，绝不能让狐王离开！

贺玄翎几息之间逼近樊离，脚下发力自冰蟒头颅跃起，在空中化作玄鸟以千钧之势俯冲疾下。

冰蟒在这一踏下轰然倒下，洞穴中到处都是碎裂的冰晶，而玄鸟穿行之处冰霜瞬间融化。

樊离蓦然回转，咆哮间露出狰狞的狐妖面貌，散发着磅礴妖力，一道白光自她腹中亮起。

刹那间，玄鸟将狐妖按倒在祭坛之上，以巨爪压迫着狐妖腰腹，并冲它不住嘶鸣。

钟乳石在这鸣声中粉碎，簌簌下落，狐妖毛发也在巨爪之下卷曲焦黄，皮肉亦被灼烧。

而狐王却不为所动，像是要鱼死网破，几乎以必死的意志，将白光自胸腔催升至喉头。

玄鸟见状不再嘶鸣。

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极为粘滞。

以二者为中心，整个洞穴由暗至明，耀目光辉发散开来，空气中悬停着着薄雾似的尘埃。

一缕火焰自玄鸟喉中燃起，映照在狐王眼中。

狐王琥珀色的妖瞳缓缓收缩，目眦尽裂发出刺耳尖啸，体内白光愈盛，在它喉头臌胀即将爆发。

时间再次流动。

朱雀真炎喷薄而出，与那白光激撞，然而白光即刻被朱雀真炎吞没，其中竟显出那口青铜小钟！

贺玄翎心中一跳，极力收势，同时护体神光再次展开。

火焰如海啸般席卷整个洞穴，同时响起一声极短的钟鸣，旋即祭坛蔚蓝光辉一闪当场崩裂。

钟声鸣响的那一刻，如黄钟大吕，无形的波纹从天池震荡开来，覆盖了方圆百余里的山脉后才逐渐消散。

贺玄翎脑中短暂嗡鸣化作人形，朱雀真炎消弭无形。

幸而这钟声极短。

她手持一条银白狐尾，略一闭眼定神，从震慑中脱离，思索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狐王樊离早有预谋，及至最后一刻才显出原形，是怕被看出这仅仅是一尾分身。

洞中仍充斥着灼热的空气，干涸的暗河水流重新进入溶洞，经流之处如煮水般沸腾，岩石开裂之声四起。

“招魂……”

青铜钟消失，地上留下个碎裂的玉坠，贺玄翎拾起检视，其中已毫无灵气。

那钟可招魂魄，非是寻常法器，其上禁制就算持有人已然陨落，在妖族之中若非朱雀真炎，也无法轻易抹除。

而狐王不惜以一尾之命为代价，设下此计掩藏目的，她要做什么，又在哪里？

现下，答案尚且无从知晓。

贺玄翎扫视一圈，洞中一片狼藉，曾经孕育过无数狐族的巢穴，在最后一任狐王手中沦为废墟。

所有痕迹荡然无存，或许这也是樊离计划中的一环。

妖族日渐式微，即便此处早已失去了原本的作用，也绝不能让人族辑妖司发现任何据点。

贺玄翎收起玉坠与狐尾，化作金雕沿着暗流水道穿出溶洞，又升展翅空，在天池盘旋。

继而她鸣叫一声，一只金雕应声飞来，追随其后停落在山崖之上，贺玄翎于脑海中向金雕传递着口信。

“狐族后继无人，狐王……”

贺玄翎斟酌着语言，略作停顿后继续道：

“狐王樊离拒不返回昆仑，以分身与我交手，本体尚不知踪迹，应是藏身于某处遗址，我会与她交涉。”

而后那金雕长鸣一声，在空中打了个旋，振翅朝昆仑飞去。

贺玄翎注视着金雕飞远，片刻后沿山崖向下飞掠，借着树木遮挡变幻为寻常鸟雀投入山林。

樊离自断一尾定然元气受损，需要尽快修养，如今狐族修炼离不了人气，而要避免被辑妖司发现，则绝不能在人多的地界活动……

除非樊离背叛妖族。

思及此处，狐王的怒喝仿佛再次于耳畔响起。

贺玄翎发出一声清脆啼鸣，数个鸟群随即从林中扑起，四散飞走，她亦混入其间，朝着山林之外振翅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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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