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夫人有心要留白宇多住几日,好让他和孙女多相处一段时间。这日,吃过晚饭,唐老夫人道:“最近一段时间,我身子骨不好,每日只能在家中的佛堂里念经,很久没到云岩寺去听无心大师讲经说法了。灵儿和宇儿明天若是有空,就替我到寺里去一趟,顺便替我向无心大师问个好,捐点香火钱。”
谢文笑道:“老夫人这般菩萨心肠,定能得佛祖保佑,长命百岁。”
唐老夫人笑道:“这世上有几个能够长命百岁的,老婆子我可不该奢望,我平日里吃斋念佛,不图别的,只求一家子能够平平安安。”
谢文道:“老夫人说的是。”
云岩寺建在虎丘之上,曾分东西两寺,后经废毁重建,最终两寺合二为一。云岩寺不是什么大寺,寺里的和尚也不多,但其方丈无心是位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每月初一都会在寺里开坛说法,引得无数民众前去聆听。
“若是你早来两个月,冷香阁的梅花开得正盛,我们便可倚阁赏梅,可惜,这会儿花儿都谢了。”唐灵坐在轿子里向轿外的人说。
白宇步子不缓不慢,并排走在轿旁,“梅花不畏严寒,傲骨可嘉,可一到春暖,便要纷纷凋谢。我倒是更喜欢南屏山上的那几千竿竹子,它们不会有凋谢的时候,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
轿内传来一声轻叹,“有时候,我总搞不明白你是喜欢竹子的空骨有节呢还是喜欢竹子的锋芒。”
白宇道:“竹子外皮温润光滑,哪来的锋芒?”
唐灵道:“竹子的外皮虽温润光滑,可竹节一旦破裂,其锋锐更甚其他树木,而且竹叶尖锐,到了你白宇的手里,更是胜过一般兵刃。”
今日不是无心大师讲经的日子,且他们来得早,上山的人并不多。唐灵在山下下了轿,轿夫和丫鬟留在了山下等候,只她和白宇上山。
大清早,有两个小沙弥拎着水桶跑到憨憨泉打水,打完水后又飞奔回寺。
山上树木茂密,一路拾级而上,头顶皆被树荫遮盖。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一个背着柴薪的樵夫。走过千人石,穿过圆洞门,便到了云岩寺。
寺里走出来一个圆头圆脑的胖和尚,对这那樵夫说道:“了凡师弟,你回来啦!赶快把柴火背到厨房去,了因师兄在那里等着呢!”
原来樵夫并非樵夫,也是云岩寺的弟子,可据唐灵所知,云岩寺素来不收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看见白宇一直盯着了凡的背影瞧,便问道“你怎么啦?干嘛盯着那位师父看?”
白宇道:“没什么,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师父。”
胖和尚道:“这位施主认得我了凡师弟吗?”
白宇道:“这位师父臂上的伤疤很眼熟。”
胖和尚闻此脸色微变,“了凡师弟原是一名江湖刀客,前不久才入了佛门。”
唐灵道:“既已遁入空门,那为什么了凡师父没有剃度呢?”
胖和尚道:“师父说了凡师弟的心中尚有一丝戾气,这本不该是佛家弟子有的,有这一丝的戾气,就说明他还没有斩断俗世间的七情六欲。师父在同意他入门时说他何时消了这戾气,就何时给他剃度。”
唐灵轻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法号叫了凡。”
两人进殿拜了菩萨之后,唐灵将祖母交予的功德钱塞进功德箱中,接着又向身畔的小沙弥问道:“不知方丈大师现在何处?”
小沙弥双手合十,道:“对不起,施主。方丈最近一直闭关钻研佛学,不见外客。”
唐灵道:“既然方丈不便,那就算了。只是家祖母特别喜爱吃贵寺的斋菜,因此特地要我带点回去,不知师父可否允许。”
小沙弥道:“那姑娘可随我到后院厨房去。”
“你跟这位师父去吧,我在这里等着。”白宇道。
唐灵随着小沙弥去后院,白宇在殿中又将十八罗汉细细地看了一遍,才踏出殿门,沿着路径,向西行去,走过剑池上方的双井桥时,觉得剑池底下飘出森森寒意。来到云岩寺塔前,正要好好欣赏一番眼前的斜塔,忽见云岩寺塔的第六层飞檐上正有一个白须老和尚盘坐入定,老和尚的白须和僧袍随风飘荡,身体却岿然不动。
白宇暗自震惊,抬眼望去,只见那老和尚双目闭阖,双手合十,面色如一潭平静的死水,不起一丝涟漪,不禁暗叹:“这老和尚盘坐在六层飞檐上,竟能凌风不动,如坐平地,想来修为定是不低。”
上空飞过几只金丝燕,其中一只在掠过老和尚头顶时落下一滴粪便,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老和尚的头上。然而即使如此,老和尚也没有丝毫动作。
“咚——咚——咚——”寺里的晨钟响起。白宇不由地朝钟楼的方向望去,回过头来时,却见方才高坐在寺塔上的老和尚竟不知何时已翩然下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阿弥陀佛。”老和尚头上的鸟粪尚没有拭去,“施主,是来寺中拜佛的还是到隔壁的冷香阁做客的?”
白宇知道眼前的这个和尚是位得道高僧,于是亦双手合十,向老和尚行了个礼,“晚辈是来拜佛的。”却见老和尚微微摇头道:“不像不像。施主心中既不信佛,又无求于佛祖,实在不像是个来拜佛的香客。老衲推测着施主方才在宝殿中面对佛祖菩萨的金像,心里其实并没有要对他们说的话吧!”
老和尚语出惊人,连平日里一贯镇静的白宇也为之一怔,暗道:“这老和尚到底是谁?竟能如此看透人的心思。”
正在此时,东面传来一片嘈杂声,“师弟,你这是干什么?千万别伤了唐姑娘!”“快去叫师父!”“了凡师弟,把斧头放下,出家人怎么能伤人呢?”……
“你们都别过来,这丫头和白宇是一道的,白宇杀了我的兄弟,我怎么能放过她呢?白宇呢?白宇呢?”
老和尚与白宇皆是内力深厚之人,听觉比一般人更为明锐,那边的声音,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老和尚道:“了凡终究了却不了凡尘俗世,阿弥陀佛!”
白宇知道唐灵有危险,脸色大变,立即一跃而起,凭借上乘轻功,追去救唐灵。
老和尚站在原地愁眉叹气,迎面有一个灰衣和尚急冲冲地跑过来,“师父,了凡师弟他劫持了唐姑娘!”
“唐姑娘?”这位老和尚便是云岩寺的方丈无心大师,他与唐老夫人相识已久,自是认得唐灵,“唐老夫人的孙女。”
灰衣和尚急道:“不错,可了凡师弟竟拿着斧头挟持了唐姑娘,嚷着要一名叫白宇的施主去见他!师父,您快过去看看吧!”
了凡将平日里砍柴的斧头架在了唐灵脖子上,一步一步地后退,“你们都别过来,去叫白宇来!他若不来,这位姑娘可就要没命了!”
其他和尚生怕他危急唐灵性命,都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一个劲儿地劝阻。
唐灵脖颈僵硬,冰凉的斧刃时不时地碰上她颈部的肌肤,不禁浑身震颤,她大着胆子问道:“你和白宇有什么恩怨?”
只听了凡恶狠狠地说道:“有什么恩怨?你不知道与你一起的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影阁阁主吗?在他手下死到的冤魂何其之多?我兄弟便是被他手下的梅华子所杀。既然他是梅华子的主人,那我当然要找他偿命了!”
“当初要杀你兄弟的是巢湖帮的石大。”白宇脚尖在圆洞门上一点,随即飞落到了千人石上,“你若是想报仇,就该去找石大!”
了凡见白宇出现,当下停止后退的脚步,“白宇!你说石大是杀我兄弟的罪魁祸首,可你影阁尽干杀人买卖,难道你白宇就不该死吗?”
白宇冷冷道:“人在江湖哪有该与不该,你们兄弟俩混迹江湖多年,理当知道在江湖上强者胜弱者死的道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再不放人,我可就不客气了!”
了凡深知自己绝不是白宇的对手,但实在不想失去这次报仇的机会,“剑池即剑冢,今日这里即使不是你白宇的坟冢,我也要让这丫头的血溅满这块千人石,好让它的颜色更红一点。我也要让你感受一下失去亲人的滋味!”
“了凡,放下屠刀!”无心大师从圆洞门中缓缓走出,聚集在一处的僧众纷纷为方丈敞开一条路来,“了凡,你之前不是对为师说过已决定要放下屠刀,放下红尘中所有的恩恩怨怨吗?”
了凡虽入门不久,但对其师终究怀有敬畏之情,见师父亲临劝解,失声道:“师父……弟子……弟子确实说过,可……师父您当初不给弟子剃度,或许是对的,弟子还是放不下过往恩怨。弟子让师父失望了!”
“放下与不放下只在你一念之间,切莫伤人性命。”无心大师仍是劝说道。
正当了凡心有踌躇之时,一侧的树林中寒光一闪,蓦地飞出一道黑色身影,向了凡背后袭去。
“师弟小心!”僧众当中有人大声喊道。
鬼一剑法迅如闪电,哪容得了凡有时间反应。与此同时,白宇的身影倏忽间消失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唐灵从了凡的手中救出,他一手环抱唐灵,另一手连发两道暗器。众人方听得叮叮两声,就见了凡紧握的斧头已被飞出五丈有余,云岩寺的众僧担心了凡安危,怕他死在那道鬼影之下,但最后却见那鬼影在了凡后方停止了动作,又退回了树林之中。
原来白宇方才的那两道暗器,其中一道打在了凡的斧头上,另一道打在了鬼一的长剑上。鬼一素知阁主的秉性,明白这是阁主要放过了凡一条性命。
鬼一虽没有伤及了凡,其剑气却割断了了凡的三寸青丝。了凡面对落在千人石上的头发,双目圆睁,不语良久,似从自己的发丝中看尽了一切凡间的爱恨恩怨。无心大师缓步走到徒弟身旁,举起掌刃向其头上劈去,刃风凛冽,顷刻间,了凡的一头黑发便尽数落在了这千人石上,“了凡,你可放下屠刀了?”
了凡双膝跪地,平静道:“弟子放下了。多谢师父为弟子剃度。”
唐灵虽已逃脱险境,却仍处于惊恐之中,倚在白宇怀中不住地喘息,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几个字,“我要回家。”
自云岩寺回到唐府之后,唐灵就一直闭门不出,一连两日,什么人也不见,对唐老夫人就说是那日去虎丘山去得太早,受了风寒,特在房中休养。
唐老夫人好骗得过,谢文却不信,问了鬼一之后,才知在云岩寺出的事情,坐在亭间的石凳上,叹气道:“本来公子和唐姑娘好好地去云岩寺拜佛,本想着让他俩多待一会儿,没想到中途会杀出个了凡!”
唐灵的午饭是在自己房间里吃的,吃过之后就一直躺在贵妃榻上看书,听到身后房门打开,“我不是说了我谁也不见吗?”
“我要走了。”进来的是白宇,思量了两日之后,他已决定要回杭州了。
唐灵放下书本,在贵妃榻上坐直了,一看到白宇的面容,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从眼眶中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你要走了。”
白宇道:“这次的事情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受惊的。”
唐灵哭道:“有什么不好?你早该想到的,不是今日,也是明日,迟早有一日会出这样的事情!你虽不以私怨杀人,却为别人杀人,你以为这样就不会招来仇家吗?你不屑与那些为官之人交友,看不起朝堂之上的功名利禄,可你有放下江湖上的功名利禄吗?”两人分别之际,唐灵将憋闷在心中数年之久的想法终于全部说出口。
白宇微微一怔,但没有说其他,再次道了一次别之后,说:“我会考虑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