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白宇跟着唐灵一起到街上闲逛。白宇并非没有来过苏州,只是与自己喜欢的姑娘一起上街游玩,心底自是十分欢喜。唐灵知道白宇擅长书画,一手墨竹画得尤其之好,于是就带着他一同到书香斋去。这是苏州文人雅客经常聚集的地方。
书香斋以文墨书画会友,只要有此雅才,便可在此广结好友。书香斋的王老板一眼便看到进门的唐白二人,忙迎上前去问候道:“唐姑娘昨日才来过,难道是放不下那幅海棠图?”
唐灵道:“王老板说笑了,今日我是陪朋友来的。”
王老板当然已经看到了与唐灵同来的男子,只是当他正眼瞧这位公子时,神情不觉微微一怔,“没想到今日白公子大驾光临敝斋,真是令敝斋蓬荜生辉。”
原来白宇曾经来过书香斋,当年一副破云图,气势开阔豪迈,让在场所有人为之动容赞叹。王老板自此便记住了白宇这个人,只是没想到时隔数年,才又一次遇到这位才情绝佳的公子。
白宇微微颔首道:“王老板客气了。”
王老板立即命小厮安排了楼上的雅座。这书香斋没有包厢,除了楼下大厅外,就只有楼上的各间用苏绣屏风隔开的雅座。
王老板这里的书画确实不少,挂得墙上满满都是。白宇隔着楼上的雕花木栏,望着楼下三三两两进来的文人,有不少手里还抱着字画,有的则聚在一块儿谈文弄墨。
伙计端了茶水和点心上来,王老板似是知道白宇喜欢饮茶,竟把珍藏的上好碧螺春也拿了出来招待。唐灵笑道:“你的面子可真大,我们平日来这里,王老板可从来没有如此盛情相待过。”
伙计欠身道:“这是我们老板请白公子和唐姑娘的,老板说了,若是白公子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吩咐小的。”他的脸正对着下面的大厅,正巧看到有个消瘦的蓝衫公子走进来,轻笑道:“这穷酸秀才还真的来了!”
唐灵顺着伙计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位秀才,不解地问道:“什么穷酸秀才,他来了你们这书香斋有什么奇怪吗?”
伙计回答道:“姑娘您不知道,两日前这位丁秀才拿了一幅字画来,想在我们这书香斋寄卖,正巧碰上了城东的宁公子,宁公子看了那副字画之后,直截了当地说他愿意买下字画,可是只出十文钱。丁秀才听了当场脸红脖子粗的,说宁公子这是在羞辱他。于是两人就那副字画评断了起来,足足争论了一个时辰,最后宁公子也没买下丁秀才的字画,说是给他一天的工夫,再画出一幅画来,到时候请城中其他才子同来鉴赏,看他的画到底值多少钱。”
唐灵笑道:“这倒是有趣。”然后对坐在一旁的白宇道:“过会儿我们也下去看看热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宁公子也来了,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小厮,另外还有两个人,看样子,应该就是宁公子请来鉴画的人了。
只见那位宁公子走到丁秀才的面前,笑着作揖道:“小弟来迟了,还请丁兄见谅。”
丁秀才不卑不亢,不喜不怒,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算是回礼。宁公子遂向他以及在场的诸位引荐了他请来的两人,“这两位是城东江家的二爷和三爷,相信他们两位的大名,不用小弟多说,各位也应该知道。”
城东江家是有名的缨簪世家,一门曾出过五位进士和一个榜眼,到了这一代,更是出了三个出类拔萃的人,分别是老大江礼、老二江祥、老三江祁。此次被宁公子请来的便是江祥和江祁,两人不仅家学渊源,且一个擅长书法,另一个专攻诗画。
唐灵拉着白宇下了楼,悄悄道:“这个宁公子还真是厉害,竟然把江二爷和江三爷都请来了!”走得近了,倒也看清了那位丁秀才,果真是个穷秀才,身上的蓝衫已经洗得都发白了,穿戴尚且整洁,但怎么看,也掩盖不住一脸的酸腐气。
只见丁秀才对着江祥和江祁各做了个揖,说道:“晚生久闻两位先生大名,今日有缘得见,实是晚生的荣幸。”说完,便把带来的那卷字画卷开,摊平在桌子上,“还请两位鉴赏晚生所画,若能指点一二,晚生感激不尽。”
霎时,所有人都围上前去看画。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客子,任谁都看得出丁秀才画的是一幅枫桥夜泊图。
江祥点头赞道:“唔,画工不错。笔锋颜色都运用得恰到好处。”
丁秀才消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道:“多谢二爷夸奖。”
“可惜啊!”江祁却叹道。
刚才江二爷还称赞此画,却不料江三爷出言说可惜,当下所有人都屏声倾听江三爷接下去的评论。“画虽是好画,工笔精湛,却也不难看出阁下画此画时只重形而不重意,敢问丁秀才你可曾亲眼见过秋日里寒山的漫山红叶,亲耳听到过深山霜钟的声音?”
丁秀才道:“晚生乃苏州人士,自是去过寒山寺,见过三爷所说的景色。”
江祁笑说道:“那你为何不画你看到的寒山寺,却画张继笔下的寒山红叶呢?你既然是苏州人,那就应该知道现在的寒山寺、吴淞江,已不是数百年前张继笔下的模样了。”
一语中的!丁秀才顷刻间便哑然失色:“这……”
“哈哈哈——”宁公子笑吟吟道,“我说的吧!你丁秀才的画就只值十文钱。怎么样?听了江三爷的话,你有何要说的?”
丁秀才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却也没有因为宁公子的话当场发作,只是向江祁作揖道:“三爷评说得有理,晚生受教了。”
唐灵看不惯这位宁公子的嚣张气焰,摇头道:“就算丁秀才的画不好,宁公子也不应该这么当众羞辱他。”
白宇叹道:“世家公子,难免喜欢锋芒毕露。”
唐灵轻笑:“我只看到了他的毕露,但没有看到他的锋芒!”
丁秀才此次前来,只为请人鉴画,并非与往日一般寄卖字画,现江二爷和江三爷已将画作评论完毕,两位先生的话倒也中肯,因此丁秀才虽面上不佳,心中却是服气。只见他卷起画作,正欲离开时,被王老板的伙计给喊住:“丁公子请留步,有人要买你的画!”
丁秀才惊讶,“有人要买这幅画?”
伙计道:“不错,买主说请公子开个价。”
竟然有这样的买主!若是这位丁秀才说个大数目,那买主岂不是要吃大亏?江祥、江祁以及那位宁公子俱是一脸茫然,不知这位买主到底是何身份。
只见丁秀才对书香斋里的人环视了一遍,又兀自低头踌躇了一番,开口道:“这幅画,我卖十文钱!”
就连宁公子也没有想到这穷酸秀才竟然真的把画卖十文钱。
伙计道:“那好,请公子把画给小的,跟小的到账房去领钱。”
丁秀才走了之后,宁公子向身边的两位问道:“二爷三爷,你们知道那买画的人是谁吗?”
江祁摇头不知,江祥原本也想说“不知”二字,无意中却隔着人群看到了角落里坐着一人,“我想我知道买主是谁了。”说完,迈着步子走到那人跟前,弯腰做了个长揖,“周大人,想不到大人也在这里。”
周子穆是一个人来的书香斋,身边并无随从伺候,“我也是趁着闲情来此坐坐,看看有没有好字好画可以欣赏,却没有想听到了两位先生的高论,也算是有缘吧!”
江祥和声笑道:“有周大人在此,我们兄弟两个只能算是班门弄斧。”
宁公子平日里虽心高气傲,但是见到江家两老爷在这位周大人面前恭恭敬敬,想必眼前的这人不是身居高位便是才高八斗之人,因此也不似先前那般张狂造次,敛容颔首,安静地在旁聆听。
白宇是认得周子穆的,但他不想上去与这位朝廷要员攀谈,于是牵着唐灵的手欲上楼去。之前看到墙上挂着的那些书画有几幅着实不错,他还没好好欣赏!
“白公子!”然而周子穆也看到了他,虽知道白宇的身份,但这里不是江湖,身边都是文人雅士,因此便换了种称呼。
“周大人。”
周子穆一直对白宇颇为欣赏,不知他为何来苏州,但见这位姑娘的眼神时不时地看向白宇,心里立刻了然。再看看这位姑娘的模样,玉容明眸,顾盼神飞,两人真是一对璧人!
唐灵看到周子穆笑意的眼神,便知他清楚了她与白宇之间的关系,不禁双颊微红。
江家的两位爷看到周子穆对这名年轻公子礼待有加,于是道:“周大人,何不为我们引荐一下这位公子?”
周子穆笑道:“这位是杭州来的白公子,这两位是城东江家的二爷江祥,三爷江祁。”宁公子站在一侧,斜眸瞧着这位白公子,暗道:“原来是杭州来的,怪不得没见过。没想到唐姑娘竟然和他是一对。”唐灵平日里也时常来这书香斋,因此宁公子对她倒是有些认识,知道她是城东唐家的小姐。只是能让唐家小姐倾心,又让周大人为之欣赏的人,不知有何过人之处。
宁公子虽是世家子弟,却对江湖之事不甚了解,是故对白宇可谓是全然不知。周子穆并没有问白宇到苏州的目的,心想他或许只是为了见心上人。他请白宇和唐灵一起到楼上欣赏字画。看了十来幅佳作之后,宁公子忽然提议道:“既然白公子对书画如此了解,想必自身的修为也极好,何不趁着今日的雅兴,亲手画一幅给我们欣赏欣赏?”
“贤侄不可无礼!”江祥轻声呵斥这个世侄,对方是周大人的朋友,他可不想得罪。然而周子穆却是笑容满面,“我记得白公子三年前在书香斋也曾动过笔墨,至今还让周某记忆深刻。既然宁公子想看看你的功底,何不让他们见识见识呢?”
“在下此刻一时想不到要画什么,不如请宁公子出个题目吧!”白宇对此并不推脱。
宁公子思忖半刻,说道:“今日丁秀才拿来的画是一幅枫桥夜泊图,取景苏州,请白公子就以苏州为题吧!”
白宇点头同意。
书斋的伙计当即准备了笔墨纸砚。白宇提笔蘸墨,对着一张空白的宣纸,闭目思索了片刻,便又重新沾了黑墨,挥毫下笔。
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宣纸上便出现了一个浓墨的“蘇”字。白宇写的是温婉对称的隶书,笔锋柔而不露。
宁公子正想开口质问,周子穆却已拍掌赞道:“果然是匠心独具,一个‘蘇’字,有米有鱼,还真与苏州的小桥流水人家、鱼米之乡之意相得益彰!”
接着,江祥也笑赞道:“白公子果真是才思敏捷,一个用隶书所写的‘苏’字,深具江南水乡的婉约含蓄,神韵俱佳。江某在此真是见识了,佩服佩服!”
唐灵看着这个字,暗暗娇笑,心中叹道:“是一个好字!”
书香斋只在白天开门,到了晚上便闭门谢客。屋里点了烛火,灯光明明晃晃。王老板盯着那个隶书写就的“蘇”字,赞叹道:“恐怕也就只有白公子会想到以一个字来应宁公子的题。大人,您说是吧?”
周子穆站在一侧,深不见底的精目看着眼前这个字,缓缓地摇了摇头。
王老板看着不解,问道:“大人为何摇头啊?”
“你还记得三年前白阁主所画的那幅破云图吗?你把那幅画和今日这个字作作比较,看有何不同?”
“那幅破云图,当真是气概不凡,一般人都是仰望天空,等看云开雾散,而白阁主当年的那幅画却是描绘主人站在山顶,挥剑破云,俯瞰天下。而今这个‘苏’字,秀气内敛,不露丝毫锋芒。”
“是啊,三年前的白宇,即使站在低矮的南屏山上,依然能目光如炬,睥睨江湖,即使脚下只有一个西湖,依然能名动武林。而如今,此人就如这个字,气势收敛,沉静自制,不知是境界更上了一层楼,还是……有了隐退之意?”周子穆道,“老王,把这字裱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