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婚礼的憧憬使得白晓寒每天都处在兴奋中。以前她喜欢跟云北辰黏在一起,但知道自己要嫁给他了之后,却总是回避他,更多的时候,她选择坐在木桩上,撑着下巴发呆。
汾州因为有汾河相邻,水汽充足,昨夜又下了一场绵绵细雨,今早起来时,窗外一片雾色。白晓寒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去绣坊取她的衣物。那是她的嫁衣。说来也是有点委屈的,嫁衣一般都是家里人给女儿备下的,如今她和云北辰一起在这汾州里,举目一望,毫无亲友,心中更是期待着哥哥能快点来。可是她在给哥哥的信中根本就没有提到成亲之事,因而现在就连这嫁衣也得她自己准备的。
绣坊在汾州的西北角,旁边有一条小河流过,过了桥便是那家绣坊了。府上的丫鬟把她领到前厅,就去叫绣坊主人来。白晓寒在厅中静候给她做嫁衣的绣娘。厅的两边各有一面很大的屏风,上面各绣着精致的图案,现在正值春季,屏风上的图案都是春日里桃花盛开的模样。上次她来之时,就听丫鬟说这屏风是根据四季更换的,到了夏季,就改成夏季的映日荷花屏风了。
给白晓寒做嫁衣的绣娘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也是这绣坊的主人。因夫家姓袁,所以别人都称她袁夫人,是一个眉眼温和,温婉贤淑的女人。这家绣坊有诸多绣娘,却是由这样一个妇人主持。听绣坊的丫鬟说,袁夫人的丈夫在外做生意,两人膝下有一儿一女。
袁夫人今日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锦缎衣裙,左肩上还绣着一串串嫩黄的迎春花,给这位中年妇人增了不少风韵。刚踏进门槛,袁夫人就温柔地笑道:“白姑娘亲自来取,怎么好意思呢?您今日若不来,我还要给你送过去呢!”
白晓寒站起来,腼腆地笑道:“不劳夫人麻烦了,我自己来取就是了。”
袁夫人自小在汾州长大,不到三十岁便接手绣坊的生意,算是看多了来来往往的客人,却从未见过像这位白姑娘这样美丽脱俗的女子。当初白晓寒来之时,原是绣坊里一位姓严的绣娘接待的,却不料严秀娘因为家中有事,没有时间给白晓寒做嫁衣了,其他绣娘也腾不出手来,只好由袁夫人亲自做了。袁夫人初次见到白晓寒之时,就问过她是何许人也,一听方知是杭州人士,袁夫人一张巧嘴就直夸只有江南那种地方才能养出如此标致的人儿来。
丫鬟把嫁衣取了出来,本来是放在一个包裹里面的。袁夫人一接过手,就把包袱拆了开来,把里面的嫁衣拿出来给白晓寒看。白晓寒接过手,心中一阵悸动,摸着上面龙凤呈祥的绣图,指尖不住地颤抖。
袁夫人是知道新嫁娘的欣喜和激动的,于是道:“姑娘,这绣图,您还满意吗?”
白晓寒抬起明亮的双眼,道:“满意,多谢夫人了。”
袁夫人微笑道:“姑娘满意就好。”她原本还想问白晓寒为何是她一人来做嫁衣的,家中怎么没有母亲、姐妹或是丫鬟陪伴的,可是一想到这位姑娘并非汾州人士,也不好多问了。
从绣坊中出来之后,白晓寒怀中紧紧地抱着包袱,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在汾州的大街上。在经过一座牌坊时,迎面看到有个人正在望着她走过来。白晓寒脚下一顿,看清那人正是自太守府一别之后不曾见面的叶浩远。叶浩远没想到会再一次见到白晓寒,他看到低头微笑着走过来的她,即使没有问好,也能从对方的神情和步伐中感受到她的愉悦。
白晓寒微微一笑,跟叶浩远保持着距离,点点头,以示问好。叶浩远驻足在原地,一脸沉默,他看着白晓寒从自己的身边走过。等到双方的距离越来越之时,他急忙转过身去,叫道:“白姑娘……”
白晓寒转过头去,心忖着叶浩远又想干什么。她是见过这个年轻人莽撞行事的,因而心中竟有些忌惮他。叶浩远并没有像上次一般失控,他只是道:“白姑娘,上次在赵大人府上,真是对不起了。明日我就要和师父离开汾州了。”
听着他道歉以及说要离开的消息,白晓寒柔和道:“没关系。祝叶公子和道长明日一路顺风。”
告别了叶浩远后,沿着这条街道,再转一个弯便是一条小巷,这巷子名曰老槐巷。白晓寒走进巷子,数着门,走到末端的一户人家,推门进去。这是云北辰和她前几日租下的。院落尚且宽敞,里面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根基庞大,错综复杂的枝条上已经抽出了许多嫩芽,想必到了夏天定能遮天蔽日,绿茵满天。
云北辰依旧是每天出门,他还是会到沉风穴去练功。不过依他的轻功,沉风穴到汾州的路程并不在话下。
这日,云北辰从沉风穴出来之后,又一次来到陈家酒肆。老板张平看到久违的云北辰,楞了一会儿,他以为这位公子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没想到今日又来了。张平赶忙招呼云北辰坐下,道:“公子,您前段时间到哪里去了?搞得大家都以为您离开汾州了呢!”
云北辰没有回答张平的问题,叫了一坛好酒。等张平送酒上来的时候,一定银两放置在桌上。张平心下一惊,看着这百两的银锭,不知是何意,堆笑道:“公子,您这是干什么?我这酒值不了那么多?”
云北辰道:“我知道老板你酒窖里酿了许多坛女儿红,我想买十坛。”
张家的酒窖确实有百来坛女儿红,那还是张平的父亲酿下的,藏在酒窖里,到了节庆大喜的日子才会拿出几坛来。算着酿酒的年份,恐怕要有三四十年了。
云北辰看着张平那双闪着光的眼睛,笑道:“若是老板你觉得银两不够,可以说,我只要你十坛女儿红。”
张平从未见过如此爽快的人,一把拿起银子,笑道:“够够够。公子是这会儿带走,还是明儿个让浮生给您送去。”
云北辰先喝了一碗酒,放下酒碗后才道:“不急,过两日送过来也不迟。”
张平问道:“不知公子住在何处?”
说着,云北辰就报了一个地址给他。张平一听,才知原来这位神秘的白衣公子是住在汾州老槐巷的一处宅院里的。
白宇是在接到信之后的半个月赶到汾州的,跟白宇一同来的有谢文和鬼一。谢文平日里最关心的就是白晓寒,隔了半年,这回终于能见到小姐,自然是要来的。而鬼一来的目的完全是冲着花不坠,可让他失望的是,花不坠早已不和云北辰他们一起,独自去了江湖上其他地方。
双方说好了在汾州外的一个十里亭相见。白晓寒时隔多月,再一次见到哥哥,兴奋得不得了,一下子冲过去奔到白宇怀里。白宇一改往日里的冷淡,笑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被别人笑话了怎么办?”
白晓寒这才放开白宇,瞥眼看了一下云北辰,见到他在偷偷地笑。谢文呵呵笑道:“小姐,你瘦了,不过精神挺好的。”
白晓寒拉着谢文的手说道:“多谢文叔挂念了。”
鬼一还是一身黑衣,黑色的斗篷依旧遮着他的脸,看不到其表情,在看到白晓寒之后,只是默默地问了一声好。
白晓寒怯怯地问了一句鱼里屠是否已回到了影阁。白宇没好气地道:“你把他骗走后,他在多处地方都找你不着,就回了影阁,还生怕我怪罪。”
白晓寒笑嘻嘻道:“幸好,我还以为他为了找我又要失踪上大半年呢!”
白宇宠溺道:“你啊!”
春月里,城郭外起了风沙,谢文提议赶快到城里去,先找家客栈安定下为好。白晓寒却道:“不用了,我们租了一间宅院,里面有房间让你们住。”谢文向白宇看了一眼,见到白宇点点头。
几个人用过了晚饭,白宇才问道:“叫我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白晓寒一脸娇羞,借口收拾碗筷,然后就一溜烟跑出去了。谢文不敢让小姐操劳,于是也出去帮忙了。至于鬼一,他一吃完饭就回了自己的屋子,他是一贯的独来独往。
白宇道:“叫我来的人,恐怕是你吧?”
云北辰淡笑道:“你怎么知道是我叫你来的?”
白宇道:“感觉。晓寒平日里也时常给家里写信,这一次却一连来了两封信,一封说是要回家,隔了几日的另一封却说要我赶紧到汾州一趟,说是有事商量。”
云北辰低头一笑,继而抬起头来看着白宇清冷的眼神,收拢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我要娶晓寒。”
娶晓寒?白宇一听,不禁眉头一皱。来之前,想过诸多可能,却从未料到会是嫁娶的事情。白宇道:“为何?”
云北辰道:“不为何。我们两人相互爱慕,结成夫妻有何不好?”
白宇望了一眼屋外,白晓寒正和谢文两人在井水旁洗刷碗筷。谢文挡开白晓寒,执意不肯让她干这粗活。白宇轻声叹了一口气,原来与他相处了十多年的妹妹已变了许多。
云北辰看着白宇捉摸不定的神情,再一次道:“你是晓寒的兄长,所以请你过来。”
白宇的眼神从院子里重新转回来,淡淡道:“若我不同意呢?”
云北辰道:“理由?”
白宇道:“你太复杂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妹妹。或许晓寒真的爱你,但是你,我不确定。在你们两个离开杭州去四方山庄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是晓寒一厢情愿,而你则是在利用她。”白宇说话的语速很慢,却仿佛一字一句地钉在了云北辰的心中。
云北辰道:“我得承认,你说的有一半是对的。我的背景的确很复杂,我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更有一片阴云不定的前途。”说着,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更得承认,一开始我是利用了晓寒帮我上四方山庄,可是到了最后,我也确实为她心动了。”
白宇静静地倾听云北辰阐述自己内心的感情。然而在听过之后,正如云北辰所说,他的前方是一片不确定的阴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太阳。白宇无法放心把妹妹交到这样的一个人手中。作为兄长,他可以放任妹妹去追逐一段危险的爱情,因为总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事情的发展,可他对云北辰的估算却错了。
现在,这个男人正在向他提亲,说要娶他的妹妹。
院子里的井水旁,谢文已经把所有的碗筷都洗完了,把它们放到竹篮里,准备拿进厨房。到头来,白晓寒的手只是沾湿了而已,什么活也没有做。
等谢文放完了碗筷,看到白晓寒站在厨房门口,看到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有事。谢文是看着白晓寒长大的,一眼就知道白晓寒想说什么,于是问道:“小姐,你有什么心事吗?”
白晓寒拉着谢文坐到院子的大槐树下,“文叔,你什么时候跟着我爹爹的?你见过我娘长什么样吗?”
谢文听到白晓寒说起老阁主夫妇,心思一下子飘到了老远,长着一道道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微笑,道:“老奴在小姐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跟着老阁主了,那时候夫人还在,他们俩啊,感情很好,总是在一起。我记得夫人长得很美,也很温柔贤惠。”
白晓寒对母亲的记忆非常模糊,只能依稀地从哥哥与谢文谢武的口中了解到几丝模样。她怀着憧憬的目光,继续问道:“那你知道我爹爹和娘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谢文道:“知道。老奴跟着老阁主的时候,老阁主还没和夫人成亲呢!那时候夫人原是一小家碧玉,是在一次菊花展上跟老阁主相识的,他们是一见钟情,后来就成亲了。原先夫人家里不同意她跟老阁主在一起,后来夫人的父亲在一次重病中去世了,家中就剩下孤儿寡母,夫人的母亲想着以后要有个人照顾女儿,就同意把夫人许配给老阁主了。现在想想,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知小姐为何提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正当白晓寒踌躇着该如何说出她与云北辰的事情时,听到哥哥白宇在叫自己:“晓寒,我有话跟你说。”
白晓寒感受到了哥哥冰冷的语气,不自然地站了起来。两兄妹走出宅院,去了城里的一家茶楼。
白宇是从来不喝酒的,故而选了一家茶楼,要了一壶碧螺春。待伙计把茶端上来之后,白宇先是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白晓寒,一杯给自己。
白晓寒一边看着哥哥的脸色,一边小心地接过茶杯。
白宇细心地闻着碧螺春的茶香,感受着从茶水中往上升腾的茶香和水汽,这才慢慢地饮下。白晓寒没有喝,她坐在这里,仿佛就是在欣赏哥哥对茶的讲究,然而她内心是充满惶恐的。
终于,白宇问道:“你真的要嫁给云北辰?”
白晓寒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是的。”
白宇道:“你确定他爱你吗?”
他爱你吗?白晓寒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这句话。她想起了那个雨夜,他把她从福祥客栈带回山上的小屋,想着身上因细雨而潮湿阴冷的感觉,想着他的拥抱,想着他对往事的坦白。这一切,应该算是爱了吧!白晓寒心里这么想着,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确定他爱我!”
白宇轻叹了一声,冷淡的目光转向包间的摆设,见到角落里放置着一个景泰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娇嫩艳红的紫荆花。等他回过眼神之际,说道:“你若是以后跟着他,你想过你们将来要面对什么吗?”
白晓寒道:“想过。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我会坚持我的选择的。”
白宇了解自己的妹妹,叫她出来单独谈话,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可是听到的话还是一样。以前那个娇弱的妹妹现在长成大姑娘了,有了自己的感情,正像白家的所有人一样,也是那样的果决与坚定。
白宇又道:“那为何不等他先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完,你俩再成亲呢?难道你们两个对彼此都没有信心吗?”
白晓寒道:“这和信任没有关系。我想跟在他身边,成亲了不就名正言顺了吗?难道要像哥哥和灵姐姐一样吗?爹爹和唐伯父定下你们俩亲事的时候,哥哥已经是十三岁的少年了,而灵姐姐尚在幼年,于是你就等着她长大,等着她处理完家事,到了现在还在等。难道妹妹我也要和哥哥一样等着吗?”说到最后,她有些激动了,甚至差点碰翻桌上的茶水。
白宇没有料到她会说起他和唐灵之间的事情。是啊,自己等了那么多年,是因为时机还未成熟,还是他们两个都太固执己见了?现在晓寒跟云北辰呢,他们又是何种情况?为何要阻止他们两个在一起呢?白宇一连问了自己多个问题,最后道:“看来我是无法阻止了。不过云北辰他父亲远在云城,会同意你们俩的事情吗?”话音未落,又想起了云北辰这个人的为人和处世态度,于是淡然一笑,道:“我忘了,他现在是流浪在外的儿子,他父亲管不着这个儿子了。”
白晓寒听到哥哥竟同意了这桩婚事,欢喜地落下眼泪,边哭边笑。白宇给她擦去泪水,柔和道:“都要做新嫁娘了,不可以再哭了。”
白晓寒隔着桌子,拉住白宇的手,道:“哥哥为何不亲自去苏州一趟,赶快把灵姐姐娶回家来呢?”
白宇笑着叹声道:“连妹妹都要成亲了,看来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