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北辰自那天离开神农镇之后就一直往南走,不知不觉便来到长江巫峡。他原本也不知要去往哪里,只想到天地间走走,于是到渡口去准备雇一艘小船,那里只有一只船在等候着。船家是个晒得黝黑的老大爷,头上戴着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眼睛,露出的半张脸下巴上留有一撮黑白胡须,衣袖高高撩起,那双撑竹篙的手臂瘦得犹如是一张黑色的皮包着一根细细的骨头。
云北辰抬眼望向左右两岸的崇山峻岭,若是绕山路而走,定要花费许多工夫,因此才选择水路,他向船家问道:“下一个渡口是哪里?”
船家道:“敢问客官是要往上游去呢还是要到下游去?”
云北辰惊讶道:“听闻巫峡险要,水流湍急,你的小船能去得了上游?”
船家沉吟笑道:“别的船家上不去,我却上得去的,我们一家五代都是在巫峡以渡船为生,练就了别人没有的力气和渡船技巧,因此多急的水流都没有问题。”
云北辰狐疑一笑,“哦?那敢问船家此处离上游最近的地方是哪里?”
船家道:“离这里最近的应该是猿声渡口了。”
云北辰道:“古人有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想必是因此而得名的。”
船家道:“客官说得甚是,而且在那猿声渡口听到的猿声是最多最长的,所以上游的这个渡口才叫猿声渡口。”
云北辰道:“那我就去猿声渡口。”
船家道:“请客官上船,我们这就出发。”
正当船家下船解绑在树桩上的船绳时,忽听远处有声音传来:“等等……等等我……”
云北辰走上船舷向远处眺望,“好像有人也要坐船。”
船家已把缰绳解下来团在手中,问道:“不知客官是否愿意与别人同行?”
云北辰道:“等等那人也无妨。”
等到那人跑过来时,气喘吁吁,弯腰擦汗,气还没平定,便问道:“船家,我也要坐船。”来的人身材短小,一张圆圆的脸,穿着一件褐色粗布短衣,头上留有半寸不到的短发,后脑勺还续有一条辫子。云北辰一看便想到此人就是曾在神农镇郊外比武胜了好几人的花不坠。
船家道:“请问客官要去哪里?”
花不坠道:“听闻你这船是上游下游都去得,我要去上游的猿声渡口。”
船家笑道:“原来和那位客官要去的地方是一样的。可是客官若是要坐船,还得问问船上的那位客官愿不愿意与您同行。我这船素来有个规矩,就是无论多少位客人要坐船,得听听首位客官的意见。”
云北辰道:“不妨,路上有个伴也好。”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花不坠看,当然还有他手中的剑。那把剑的剑鞘看起来甚是丑陋,剑柄还用一块又黑又脏的粗布缠着,不过云北辰是见过花不坠使剑的,此人能在十招之内就把白绫仙子击垮,剑法着实不弱。
正当花不坠兴奋地要上船时,船家又道:“客官且慢,坐我这船的船资可是不小的,客官若是要去猿声渡口,还请客官拿出十两银子来。”
花不坠一听这话,尤其是听到“十两银子”的船资时,顿时大惊,然后怒红着脸道:“坐你这船,要花十两银子?你这不是在讹诈人吗?”云北辰也着实没想到这个船家会要那么多的船资,不过他倒也没说什么。
只听船家不急不慢的说道:“这也是我的一个规矩,第一位客官来坐船出一两银子便可,第二位客官就要十两,第三位客官就要二十两,以此类推。这船是要去上游,到猿声渡口是要经过一处险滩的,船上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花不坠急道:“我,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银子,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船家道:“不可,我这规矩行了数十年从未变过,怎能为了你这一位客官而改呢?”
花不坠道:“那你渡完了他,再从上游回到这里渡我也是可以的。”
船家道:“那也要十两银子,若是我在猿声渡口遇到一位客官是要到下游来的,那收你一两银子亦可,若没有客官要到这里来,而你要我专程从猿声渡口到这里来渡你上去,不要十两银子怎么可以?”
花不坠此时已有些愠怒,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你这个船家怎么如此贪财?”
船家笑道:“哎,客官若是不愿意,那我和那位客官就要走了。除了水路,客官也可翻过前方的那几座大山,这样也可到达猿声渡口。”
花不坠自小在山中长大,翻山越岭当然不在话下,可眼下他有要事在身,走水路可要比走山路快得多。
云北辰看花不坠又急又气,脸红脖子粗的,与他那条小辫子相得益彰,有趣得很,便说道:“这位小兄弟的十两银子我来付好了,就请他上船来吧!”
船家闻此,笑呵呵道:“既然客官如此慷慨,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又对着花不坠道:“小客官,请上船吧!”
花不坠先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上了船,经过船家身旁时,突然把他的剑提到船家面前哼声道:“不要叫我小客官!”
等船家开了船,云北辰站在船头瞭望四周的景色,满心叹赏。花不坠一上船就坐在船头上,他的剑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身子,就连坐着也要像抱孩子一般搂在怀里。沉默良久后,他对云北辰道:“欠你的十两银子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你。”
云北辰低头瞧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花不坠,从一个小侧面便可看出花不坠脸上的认真气儿,说道:“好。”
然后两人再无言语。巫峡是三峡中最为险要也是最长的山峡,只见两旁山峰磅礴,层峦叠嶂,峭壁屏列,绵延不绝。云北辰望着一旁在氤氲气雾中的青山,叹道:“的确是秀丽诡奇,百闻不如一见啊!”
船家咯咯笑了两声,唱道:“一水飞空,揭起珠帘全幅。不须人卷,不须人轴。一点不容飞燕入,些而未许游鱼宿。向山头、款步听疏音,清如玉。三峡水,堪人掬。三汲浪,堪龙浴。更两边潇洒,数竿修竹。晓倩碧烟为绳束,夜凭新月为钩曲。问当年、题品是何人,黄山谷。”
云北辰一听,便知船家唱的是何师心的《满江红》。这船家一边撑篙,一边唱诗词,兴致颇好。诗词所唱的情景与峡谷两旁连绵不断的青灰山峦还有船下的碧绿流水交相辉映。
可是船上还有一人却捂着耳朵叫道:“船家你能不能别唱了,唱得我心烦死了!”
船家止住歌声,道:“小客官,这首满江红填得如此有韵律,怎会叫你心烦呢?莫不是小客官你内火过旺,无法静下心来吧?况且此处快要到激流了,我唱歌也是为了给自己鼓鼓气,到时候好有力气渡你们到上游去啊!”
花不坠因此无话可说,谁叫他是在别人的船上呢,况且这船家说话虽然缓慢,但是语气似乎特别强硬,恐怕自己若是不配合,被他以竹篙打落水中也是有可能的。
船家藏在斗笠下的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偷偷地瞧了花不坠一眼,然后继续唱他的歌了。
过了半晌,水流果然渐渐湍急了起来,小船开始左左右右地摇晃,上行困难,船头尽是激起的雪白浪花,把船头的船板打湿了一大半,且峡谷四周不再是寂静,满耳朵听到的都是轰隆的水声。船家手中的竹篙突然加力,并对云北辰和花不坠道:“险滩到了,两位客官可要坐稳了,掉到水里,谁也救不了!”然后又踢脚提起放在他脚边的另一根竹篙,双手各持一根竹篙,左手撑一阵,再右手撑一段,时间不能留有空隙,否则就会被水流冲下去。仔细一听,从隆隆的水流声中,尚可听到船家嘴中咬牙的使劲声儿,还有从竹篙缝隙中传出的嘎吱嘎吱声。
云北辰这时才发现船家那细细的皮包骨似的手臂臂力竟是如此强劲,不仅如此,想必此人的下盘功夫也非常好,站在船头,双臂要支撑竹篙逆流而上,而他的双脚就要固定与船板上,否则定要被引上竹篙的水流逆力推动身体,而那船家的双腿弯曲使力,犹如磐石一般站立在船板上。
过了片刻,云北辰下到船篷里,而花不坠则继续坐在船头,水花打在他身上,使得他身上的麻布短衣湿了一大片,他也不在意,只是把他的剑搂得更加紧了。
船家一边撑船,一边迎着浪头声音叫道:“小客官,我看你还是躲到船篷里去吧!莫不要掉到水里去,你看这水流湍急成这样!”船家的叫声与水流的重重声音混在一起,要仔细听方可听得明白。
花不坠冷笑道:“你站在船头都不怕掉到水里去,我坐着还怕吗?”其实他的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迎在船头的水流。那些湍急的水流犹如是一匹墨绿色的丝绸鼓在风中飘动,条纹清晰可见,透明清澈。
小船因为是在逆流当中,因此行得颇慢,有好几次都险些撞到一旁的礁石上,可每次都被船家撑篙躲过去了。
云北辰站在船篷里,看到逆流激上来的水花如泼水一般泼到船头上,然后再流到船篷里,没过多久,船篷里也积了许多水。云北辰觉得既然在船篷里也免不了湿了衣服,那还不如到船头欣赏一番巫峡险滩逆流争上的心动情景。
他一上船头,就见花不坠从上船之后就一直坐在船头,从没移动过半步,可是他的身体虽然随着船只摇晃,可他的下盘去如粘在船板上一般,丝毫没有移动。他再看看撑篙的船家,他的一双衣袖撩至臂膀,裤腿撩至小腿处,可还是被水花溅湿了。
这险滩的确是险,但当他们过了礁石林立的激流流域之后,水流慢慢地缓下来了。船家似乎舒了一口气,扔下手中的一根竹篙,然后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道:“总算是过去了。”接着他又笑道:“两位客官真是好定性啊,遇到如此快速危险的逆流,竟依然面不改色,不慌不忙,不像有些客官早已是大喊大叫心惊胆战了。”
云北辰问道:“我们何时到猿声渡口?”
船家道:“快了,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