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白宇命鬼一和秦絮烟留在客栈里,与白晓寒一同去了神农堂。一到神农堂的,果见大门偏门俱是敞开,门上一色缟素,里面隐约可见孝棚搭起,传出阵阵哭声。在门上值班的两个小厮见有人来,便上前道:“我们老堂主过世,堂里的各位大夫都戴孝哭灵呢,一概不看病人,两位还是先回吧!”
白宇道:“我们不是来看病的,只是听闻莫堂主仙逝,因此特意过来在他老人家的灵前拜拜。”
小厮道:“少爷吩咐过了,神农堂以外的人一概不许入内。我们老堂主喜欢清静,死后更是不喜铺张,所以还是请两位回去吧。既然两位不是来看病的,等丧事一过,再过来也不迟。到时候亦可以在老堂主的牌位前叩拜,他老人家在地下也就知道了两位的心意。”
白宇听他说得滴水不漏,心想他们虽说不是来看病,但到底是有求于人,且不可硬闯进去。只听白晓寒道:“哥,我们还是过几天再来吧。我想莫公子此时肯定因丧父悲痛愈加,定没有闲情工夫来理我们。”
小厮道:“姑娘说的极是。自从老堂主过世之后,少爷就一直面色呆板,神情麻木,不哭不闹,叫大伙儿担忧得很啊!”
正当白家兄妹闻言点了点头,表示深表理解,方要离去,只听身后有人唤“白姑娘”。白晓寒回头一看,恰巧正是莫明萧。只见他一身缟素丧服,面色苍白,走出门来道:“白姑娘怎会来神农堂?”
白晓寒欲要说事,白宇抢先一步道:“听说莫堂主去世,所以特来拜祭。”
莫明萧一看白宇的神态,思索半晌后说道:“你是白宇?”
白晓寒惊道:“莫公子怎会知道我哥哥的名字?”
莫明萧一听自己说对了,神色立刻显得有些激动,“你真的是白宇?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白宇道:“莫兄别来无恙?”
莫明萧面色惨然,“你看我这样,还能说是无恙吗?”
白宇叹道:“恕我唐突了,生死有命,还请莫兄节哀顺变。”
白晓寒此时再也忍不住,“哥,你们认识的啊!什么时候认识的?”
白宇微微笑道:“过会儿再和你细说,我们俩的故事里面还有你一份呢!”
白晓寒心头好奇,但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和莫明萧以前有什么地方有交集,他们两个也不过是前几天相识的而已。
莫明萧亦笑了起来,只不过他因为身有亲丧,穿着丧服,笑容实在是夹杂着点苦意,只听他道:“不知白大哥和白姑娘除了想来吊唁家父,不知还有何事情?”
白宇正待欲说,莫明萧又道:“两位与我莫明萧既有交情,只要两位不嫌弃,还请进堂说话。”
白宇拱手作揖道:“恭敬不如从命。”
进入神农堂,只见灵堂里一片雪白,四周白色帷幔高高挂起,中间的供案上点着香烛,放着鸡鸭水果等祭品。两旁各站着四名小厮伺候。棺木前有五名神农堂的大夫正跪着痛哭,焚烧纸钱。
文水楼见莫明萧带着两个外人进来,便上前说道:“少爷,二爷不是说不能让外人进来吊唁吗?你怎么……”之前文水楼与莫明萧一同到西郊庐舍替他们解围之时,白晓寒正值心疾发作,躺在屋中,因此并没有见过文水楼。只不过今日一见,深感诧异,这位四十有余的管家面容憔悴,头上白发丛生,双眼因为悲伤哭泣而红肿不堪,眼眶凹陷。
莫明萧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故友,前来有事欲与我相谈。”
文水楼道:“少爷,但是今日——”
白宇作揖道:“老管家请莫见怪,我兄妹二人也算承受过老堂主的恩惠,因此听到老堂主仙逝的消息,特地过来拜祭。若是老管家觉得有何不妥,我们可以立即离开。”
未等文水楼开言,莫明萧便已说道:“既然白大哥和白姑娘都已经来了,就不必急着先走。先父虽立下遗命,但二位也不是什么恶意。所以,文叔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文水楼见莫明萧虽然言语柔和,但是一听之下便知是态度坚决,也不敢有所违抗。自从昨日二爷一死,他便觉得这位少爷变了许多,从四季山回来,还未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原先想着是因为悲伤过度,现在看来恐怕另有其意。昨日听得莫珏对莫琮所做之事的控诉之后,文水楼也是震惊不已,满心伤痛,但人既已死,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他是看着莫明萧长大的,知道这孩子心地宽厚,比之父亲更是仁慈侠义,但是这样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父亲的卑鄙为人之后,怎会不心痛呢?方才他见莫明萧愈发不能忍受心中的压抑,所以才请他出灵堂到外面走走,没想到会领进来两个人。
莫明萧对文水楼道:“文叔,我想与白大哥和白姑娘到书房去谈些事情,还请您好生照料着这里。”
文水楼欲再劝说,只见莫明萧就带着白宇和白晓寒去了后院。这院子里种满了翠绿的大叶芭蕉,还养了几只丹顶白鹤,因此称为雨蕉院,此处西边有一间外书房。莫明萧带兄妹二人进了书房,“两位请坐。”
白晓寒进屋后才发现这书房分左右两间,中间以一架博古架相隔,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方石头盆景,后面墙上还有一整面的雕空珙桐木格,每一格都摆了器皿,有青玉花瓶、盆景、猊金香炉等。她再抬眼看看莫明萧的神情,赞叹道:“这书房可真精致。”
莫明萧一怔,然后道:“这里的摆设格局原是先父安排的。”提起对方亡父,总有适当之处,白晓寒便不再多说。
白宇道:“在这个时候多加打扰,真是罪过得很,但我兄妹二人确有事情向莫兄请教。”接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递与莫明萧,道:“还请莫兄看看这张药方,可否能使用?”
莫明萧接过药方,看了一遍道:“这是治疗心疾的方子。”他抬头瞧了一遍白氏兄妹的脸色,目光定在白晓寒的脸上,“这药方虽然与平常大夫开的有一两处不同,还多用了一味紫芝,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开这张药方的大夫不一般,不知是谁给了这药方?”
白晓寒道:“是莫珏莫老先生。”这时她想起莫珏曾编了个假名混骗过他,欲再说明这“莫珏”便是他之前所认识的王老先生。哪知莫明萧听闻身子发怔:“这是我大伯开的药方?”
白晓寒亦是一惊,“啊?莫先生是公子的大伯?那他……”
莫明萧苦笑道:“我大伯叫莫珏,就是先前姑娘认识的那位老先生。他原该是这神农堂的主人,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去了别处。”莫明萧说得甚是含糊,只是想到家丑不可外扬,况这干系到他父亲的名誉,所以不便多加解释。
可白晓寒是知道点莫珏的事情的,因而在心中正暗道:“原来莫珏是莫琮的大哥,这样看来与莫珏有仇的八成就是莫琮,现在莫琮已死,难道是莫珏杀了他?”可是为了顾及到莫明萧的感受,这种事情也不好多问,即使再好奇,也只能搁在心里。
白宇道:“这么说来,这张药方是可用的,而且与十多年前令尊大人开的药方相比,更有可取之处?”
莫明萧点头道:“嗯。想不到我大伯才是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
白晓寒无意中说道:“就是不知莫先生去了哪里,否则我得好好谢谢他。”想到之前对莫珏甚有怀疑和敌意,当下便觉自己实是小人之心,没想到莫珏非但没有计较,而且还留给她一张治疗她疾病的药方。
白晓寒的话说到了莫明萧的心头上,他也十分想知道他大伯的下落,可是他老人家二十多年不回神农镇,一回来便拆穿了莫琮的伪装,闹得神农镇和神农堂翻天覆地,更是使他心中的精神支柱从此坍塌。因此,莫明萧既想知道莫珏的下落,好向他讨教医术,好好孝顺他,以尽一个晚辈应有的孝道,并以此偿还父亲的罪孽,但他一面又不想知道莫珏的去向,因为一看到莫珏,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那些纷繁复杂的恩怨。
这时,白晓寒又道:“可是上面说每日一剂药,这么说来每日都要煎药吃药,岂不麻烦?”
白宇又气又笑道:“你若肯每三日吃一次药,我也就安心了。况且又不是让你亲自煎药。”
莫明萧道:“姑娘莫不是怕药苦?”
白晓寒努嘴道:“谁喜欢吃苦的东西?”
莫明萧温和一笑,“若是这样,姑娘可同意让我把这药方稍稍改一改,把药做成药丸,不仅便于姑娘服用,也好省了每日煎药的工夫。”
白晓寒欣喜道:“可以这样吗?”
莫明萧看着药方,颔首道:“应该可以,药力不会失掉多少的。”
白宇道:“既然这样,还请莫兄多费些工夫了。”
莫明萧道:“白大哥这是哪里的话,你我还讲这么多的客套?”
白晓寒仔细地瞧着白宇和莫明萧之间神情,心里还暗忖着莫明萧和哥哥竟会有如此深的交情,这交情到底是哪里来的?莫明萧似乎从没出过神农地区,那应该是哥哥来过神农镇了。于是她拉住白宇的手臂问道:“哥,你什么时候与莫公子相识的?快说给我听听。”
白宇笑道:“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你知不知道其实你也来过神农镇?”
白晓寒惊讶道:“那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白宇道:“那时候你还是个三岁的小丫头,记不起来也是常理。爹爹因为你的病特地带你来神农堂看病,我正巧也跟着来了。”
这时莫明萧接着道:“说来那天也赶巧白老阁主来神农堂,我记得那天堂内正好接了个浑身受了十几处刀伤的江湖人,先父给他包扎好了伤口之后,那人的仇家就找上了门,还因此迁怒到了神农堂,若不是令尊及时出手,神农堂里的人可都要遭殃了。先父为了报答令尊的恩惠,因此对姑娘的病尤其上心。而我那时候还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看到令尊的武功便一下子敬畏得很,有一日特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说想拜他为师。”
白宇笑道:“可是莫兄不了解的是先父的一身武艺很少传于外人。”
白晓寒插嘴道:“可是莫公子还是学了爹爹的功夫啊!”
莫明萧笑道:“对,不过这本不是令尊的原意。我看拜师无望,就动了点小念头,跑去跟白大哥说了这件事情。白大哥那时候也只是十来岁的少年,他看我真诚有加,又看在先父精心治疗姑娘的份上,竟与我非常投缘。我们俩就悄悄跑到树林里去,白大哥便教了我些使暗器和吐纳的功夫。”
白晓寒道:“哦,原来你的功夫是我哥教的!”
白宇道:“也不全是我教的,后来我们俩的事情还是被爹爹发现了。他先是很气愤,然后就去找了莫兄,我怕莫兄有事情,也跟着跑过去,没想到爹爹见莫兄使出掷石子的功夫之后很是惊讶,没想到他能在短短十日之间就能把这招学得那么好,于是就亲自教导莫兄了。”
白晓寒道:“这么说来莫公子也就是哥哥的师弟了,而我也得叫莫公子一声哥哥了。”
莫明萧道:“若是白姑娘不嫌弃,叫我一声大哥,我还是非常愿意的。”
三人接着又聊了片刻,方从书房出来,穿过雨蕉院的长廊回到前面的灵堂。白宇和白晓寒拜祭了下莫琮的灵位才离去。他们走后,莫明萧垂手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口中似有喃喃自语。文水楼唤了他好几声才转过神来。
多日后,神农堂出殡,把莫琮的棺木安葬在后山的墓葬地。凡是神农堂的人去世都会被安葬在这里。文水楼看到莫琮的棺木被缓缓放入挖好的墓坑里,低语道:“不知大爷现在去了何处?他若哪一天故去了,不知还会不会回到这神农镇。”恍惚中听得莫明萧亦低语道:“恐怕大伯是不愿意与爹爹葬在一处的。”文水楼听了这话不觉呆了好久,又滚下泪来,撇过头去用衣袖擦拭,长叹一声后不再说话。
自莫琮的丧礼一过,莫明萧就正式接任了神农堂堂主的位子。他仔细研读了几本医书,再经做了几遍实验,方确定了把莫珏留下的药方中的汤药制作成药丸的过程。只不过这需要些时日,便命身边的小厮葛生去了东贤客栈告知白宇和白晓寒,请他们再等上半个月,方可拿药。白宇和白晓寒本不是非常着急,就对来传话的葛生说无妨。
过了半个月,莫明萧把制作好的药丸放在瓷瓶中,亲手递与白晓寒道:“一共制了一百粒,若真的不愿意每日服一粒,每两三日服一粒亦可。我替妹子诊了脉象,提醒妹子切不可停药过久,否则发作起来就算是吃上十几二十粒恐怕也危险。我把制作药丸的过程写在了原来的药方上,你们带回去请别的大夫按着研制便可,不来神农堂也无妨。”
白宇拱手谢道:“莫兄的恩情,白宇特此谢过了。若他日有什么用得上白某的地方,可来杭州找我。”
莫明萧亦拱手道:“大哥不必如此,想我学医之人,为人治病疗伤本是职责所在。”
白晓寒握着手中的瓷瓶,道:“莫大哥虽然这么说,但到底是在治小妹的病,所以哥哥和我感谢您也是应该的。”
莫明萧见他兄妹二人如此情真意切,自不必多说。
白宇等人了却此事之后,便都离开神农镇回杭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