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明萧道:“文叔,你叫他什么?”
文水楼未听明莫明萧的问话,只顾大呼道:“水楼不知大爷尚在人间,真是糊涂啊!”这文水楼和莫珏本是从小要好的伴儿,三日前两人见面,他竟已不识莫珏的模样。莫珏心下痛楚,然又想到自己遭过大劫,早已身形面目全非,也怪不得他认不出来,今日又见他跪倒在地,两人终于相认。莫珏感念至此,仰天长叹道:“水楼啊水楼,今日你总算认出我来了!”
文水楼泣然颤声道:“不知大爷究竟是去了哪里?你的腿,你的腿!”
莫明萧从未见过庄重沉稳的文水楼这番凄然激动,于是又急问道:“文叔,他到底是谁?”
文水楼道:“这是你的大伯莫珏啊!”
“大伯?大伯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莫明萧讶然,不禁退后数步。
听他说自己去世,莫珏方解释道:“你大伯的确已经去世了,今日在你面前不是你的大伯,而是前来找你父亲索债的莫珏!”
文水楼道:“大爷,这和二爷有什么干系?难道,难道您当年的失踪是和二爷有关?”
莫珏俯身单手扶起文水楼,对着那边靠在树旁的莫琮咬牙切齿道:“当然与他有关!当年我和他一同到神女峰旁的一处山崖上采药,不料我竟失足跌落,幸好手中尚有一锄头,方可支撑住身子,不致跌落下深渊,我叫他拉我上去,他竟然不单不救我,还狠心掰开我握住锄头的手指,要我摔到山崖下面去!你们都道我死了,却不知我虽摔断了一条腿,且在山谷之中来不及救治而致如今的残废,却到底留了这条残命,能叫我今日前来讨先前的债!”
一旁众人均是惊讶大骇,又齐齐朝莫琮看去,然而莫琮此时已无法言语,亦不可承认罪过或出言辩驳。文水楼心中却是相信莫珏所说之话的,这二十年来,他也瞧见了莫琮的异样,只要一提起莫珏,莫琮就会沉面厉色,目露寒光,今日听得莫珏道明其中的惊天缘由,方才大悟过来。他是莫家的家生奴仆,从祖父辈起便在神农堂做事,此番得知莫珏昔日的“跌足而死”竟是被莫琮所害,心中悲痛万分,却又不敢再多言语,只得垂首悲泣,只因他二人都是自己的主子。
莫明萧却是万万不能相信莫珏所说的话,质问道:“既然大伯说当年是被我爹爹所害,那为何您这二十多年来音讯全无,为何您不来神农堂说明缘由?当初若真的是我爹爹害的您,您当年就应该来向祖父说明。”
莫珏看着莫明萧的面色,一时无语,竟看得呆了。而莫明萧见莫珏无话可说,只道是他无法为刚才的问题辩解,心想此人就算真的是他的大伯,可是重伤他爹爹,毁他名誉,那是断然不可的。
待莫珏还未反应之前,莫明萧就捏紧了手中方才从地上抓起的小石子,心下踌躇,暗道:“既是我的大伯,那我也万不可伤他性命,不过他伤得爹爹这般样子……”思忖再三,心下便决定将手中小石子掷于莫珏身上不致命的部位,好叫他不得逃脱。正当他暗施巧劲,欲要使出暗器之时,莫珏已回过神来,只听他道:“你要和你爹爹一般,也要伤我?”莫珏长久在外游历,各种暗器家伙自是见过不少,他见莫明萧似要动手,且听云北辰说过莫明萧功夫不弱。他今日来此,本来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却也容不得莫明萧如此误解他。
这时,文水楼又跪在莫明萧和莫珏中间,摆手阻止道:“少爷万万不可!相信文叔的话,大爷说的八成是真的!”
莫明萧一听文水楼之言,浑身猛抖,颤声道:“文叔,你竟然相信他的话,相信当年真的是爹爹害他坠崖?”
文水楼一张老脸已经哭得满是泪痕,悲痛道:“少爷出生之时,大爷已经不在神农堂,你当然是不晓得大爷和二爷的本来性情。我在这二十多年里,亲眼看到二爷的性情陡变,方才听大爷的说辞,才晓得个中缘由。”泪眼模糊的眼睛再朝莫琮望去,又道:“若不是二爷做了亏心之事,何以变得如此乖戾古怪?”
莫明萧也望向他父亲,莫琮此时已深重生魂草的剧毒,但他那混沌的双眼中已然流出眼泪来。刹那间,莫明萧的心里犹如针刺一般,看着父亲流泪的眼睛,他也渐渐相信了莫珏的话,顿时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跪瘫在地上,突然又拼命地双手捶地,不稍片刻,拳头上已出现了血迹。
文水楼忙爬到莫明萧身前,握住他血迹斑斑的手急道:“少爷,少爷,住手!你可不能这样作践自己啊!上一辈的恩怨再不能延续到你的身上了!”
忽然,莫明萧向莫珏道:“恕侄儿莽撞,可侄儿还是想知道大伯当年为何没有回来,而是到今日才回来。”
莫珏叹声道:“我坠落崖底之时深受重伤,因为断了一条腿,加上五脏六腑都残损得厉害,只能在一个山洞中休养,每日靠着山洞外树上掉下来的果子为生,过了三个多月,才勉强可以走到外面。可我历尽千辛万苦回到神农堂,等待我的又是什么?”说到此处,莫珏的声音变得忿忿不平,充满怨恨。
这时文水楼喃喃道:“难道是看到了二爷成亲?”
莫珏道:“对,我看到我的二弟和我喜欢的姑娘成了亲。我的锦儿啊,她是那时候镇上最漂亮的姑娘!我被仇恨和伤痛蒙蔽了心智,以为锦儿也参与了其中,就在第二日她回门的时候在她家的后门见到了她。可是那时候我的面貌全毁,蓬头垢面,腿脚又残疾,她那时候身上穿着漂亮的大红新衣服,看到我的模样,没有认出来,把我当成了乞丐,还给了我两钱碎银子。我明知故问道:‘夫人是新婚?’可她听了我的言语,却转头掩面哭了起来。我看着纳闷心痛,便问她:‘新婚燕尔,你为何要哭啊?’,她哭道她嫁的人原本也不是她认定的人,无奈她心里的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时我才了解到我的锦儿心里还是有我的,她是以为我死了,才不得已嫁给莫琮的。”
莫珏完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脸上一会儿悲,一会儿喜,顿了一会儿,又道:“我那时候的模样,连我自己都不忍心看到,怎么忍心让她认出来?后来又听到门里有人唤她,我也就离开了。我去了神农堂的门口,守门的人都认为我是乞丐,都以为神农堂的莫珏死了!可是我没死啊!过了两日,神农堂竟然起了白事,我才知道是父亲过世了,想来莫琮和锦儿成亲也有这一层的道理。我喜欢的姑娘嫁给了别人,父亲又去了,莫琮成了神农堂的主人,你们说,我还能回去吗?莫琮会让我回去吗?所以啊,我就拄着我的拐杖浪迹天涯去了。可是这二十多年来,每次想到自己的这副模样是被莫琮给害的,就寝食难安!所以我又回来了。”
莫明萧心中暗道:“母亲郁郁而终,原来与大伯有关。”另一面又极不想看着父亲死去,因而当下向莫珏磕头道:“大伯所受的苦侄儿愿意替父赔罪,求大伯念在手足之情,救救我爹爹!”
文水楼亦在旁边磕头恳求道:“大爷您就救救二爷的命吧!”其他神农堂的弟子也向莫珏磕头哀求。
然而只见莫珏摇头道:“我救不了他。他这是自作自受!生魂草的毒谁也解不了!看他的模样,恐怕毒已经侵入他的心脉了。这生魂草原是我年轻的时候在一本旁门左道的医书上看来的,也曾问过父亲世上有无此草,父亲说此草就在四季山顶上,要每隔得二十年方能成熟一次。哈哈,没想到吧?除了我,谁也不知,就是莫琮对生魂草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竟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那是仙草可治百病。我就是利用了他的这点贪念,才引他上得了钩。”
云北辰和周子穆在一旁目睹了这场家族手足恩怨,心道原来自己成了别人用来报仇的幌子,心下不免懊悔起来。只听莫珏长叹一声道:“好了,我的仇报了,我也该离开了。”然后不顾莫明萧等人的哀求走到云北辰身旁道:“云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北辰欠身道:“先生请。”
两人走至一处树荫底下。只听莫珏道:“云兄弟莫要怪老头子的毒计,我也是被这二十年多年的苦痛折磨得太久了,如今,莫琮命不久矣,我也差不多了。”
云北辰疑惑道:“先生又没有中毒,怎能说出如此轻生的话?”
莫珏悲叹道:“实不相瞒,上个年头,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所以这次才会这般孤注一掷。”
云北辰惊道:“先生,你……”
莫珏却是摆手道:“罢了罢了,活到今日这把年纪,什么样的事情都经历过了,甜的苦的咸的辣的,算是尝尽人生百态了!”向那边的莫琮望了几眼,叹了几声,然后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这条右手臂而来的,容老头子多说一句,你的右手只是用不上真力而已,何以这般斤斤计较?与人动手之时,你没了这只右手使力,也还是个顶尖的高手,人的心要放宽点才有活头。”
云北辰心下惭愧,无语言说。只听莫珏又问道:“你定已去过西郊的庐舍找过我,有没有看到我留在桌上的药方?”
云北辰道:“看到了,不知那药方有何用,是要治谁的病的?”
莫珏道:“那是我留给白姑娘的,那丫头好生可爱伶俐,我与她结识一场,算是我留给她的离别礼吧!”
是给白晓寒的!
云北辰惊讶道:“为什么要给白姑娘?难道她……”
莫珏点头道:“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想来被心疾之症困了多年。比起你来,那丫头的心倒是明白澄澈得多,不为生魂草的诱惑所动,真是难得啊!可惜如此年轻,却是固疾缠身。”
云北辰低头暗道:“没想到白晓寒竟身患难症,处了多日,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莫珏道:“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也要走了。”
就在他临走之际,云北辰忙问道:“山顶上的毒瘴是先生布下的?”
莫珏回头道:“应该说是我和我那二弟布下的,不过请放心,毒瘴再过一个时辰就可自行消散,那些人只不过中了些浅显的毒,过段时间,身子便可无碍。”
说到山顶上的毒瘴,既已听得莫珏说是他和莫琮一起布下的,那三日前客栈里的人所中的‘一念成佛’呢?心想莫珏就要离去,恐怕今后再无相见之日,于是云北辰再问道:“那么‘一念成佛’,也是,也是先生所为?”
莫珏这回却否认道:“一念成佛这种举世无双的毒,我还真没有,也制不出来这样的毒来。”忽地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难道是他下的?”
云北辰忙问道:“是谁?”只听莫珏却又叹道:“罢了,都过去了,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云北辰暗道:“先生为何不明说呢?”转头一想又想到一人,暗道:“难道是他?”这下也明白了莫珏为何不说明其人的姓名,想来也还真的是没什么好计较下去了。正待他思索之时,莫珏就已悄然拄着拐杖下山去了。云北辰心想这里也再无其他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便也决定离去,回头看那边围着莫琮哭泣的人,只道自己做了一场白梦。
周子穆的亲随这时才找过来,总共十人,见到周子穆,齐刷刷地单膝跪下领命。云北辰一看,心中大惊,周子穆的这十名手下竟然就是客栈里出来的十名麻衣客。这周子穆的城府还真不容小觑,他让手下都乔装住进客栈,又与他们保持距离,好叫别人对他疏于防范,以为他是孤身一人前来,没想到他的身边早已布下了人手。周子穆倒也非常潇洒,挥扇笑道:“哈哈,虽没想到赶来一场空,但看了一场好戏,也不枉辛苦这一趟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