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泱从雪鹿馆出来之后,一路穿过长廊,见到云北辰正在园中独自欣赏寒梅,身形单薄,忧伤落寞,一旁的侍从只是远远的垂首站着。云北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便知是行泱,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雪鹿馆看木寻非了?”
行泱走到云北辰身侧,回答道:“是。”
云北辰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听说他那个婢女阿音仍在他身边侍候着。”
行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故作潇洒,内心彷徨。”
云北辰别了梅花,转身道:“我想也是。”
行泱道:“若是找不到木宫主,城主打算如何处置木寻非?”
云北辰信步向逑云阁走去,答非所问道:“这两日晓寒昏昏睡睡,哭哭醒醒,一睁开眼睛便问孩子找着了没有,终日以汤药为食,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行泱低头道:“夫人念女心切,因忧成疾,可想而知会是这般光景。”
云北辰忽地停了脚步,道:“那你觉得我放风声出去说木胥了若不出现,就拿木寻非顶罪,他会来吗?”
行泱道:“会来的。”
云北辰叹道:“但愿如你所说。”
行泱道:“若是木宫主不来呢?”
云北辰嘴角一弯,道:“你刚才不是斩钉截铁地说木胥了会来吗?”
到了逑云阁,云北辰进屋问侍女夫人可有好转,正巧冰珠端了一碗红枣银耳羹出来,见了云北辰,低头道:“城主。”
云北辰瞟见碗里的银耳羹就跟没动似的,也就没再问下去,进了里屋,就见白晓寒半趟在床上,脸色苍白。云北辰让侍女全都退下,坐在床沿上握住她的手,手指瘦骨嶙峋,原来合称她手腕的翡翠镯子现在戴上去恐怕会空落下来。
白晓寒双眼半眯半张,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弱弱地问道:“是北辰吗?”
云北辰俯下去,挨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我。”
白晓寒再问他有没有找到孩子,许是已经问麻木了,乏了。云北辰在白晓寒身侧默默地陪了很久。
白云峰上现在只有三三两两的护卫守着,其余人全都到山里山下寻人去了。行泱看到不远处有个侍从正拖着大扫帚扫地,定睛一看,正是他之前的手下季深。说起季深,行泱对他也有惋惜之情,甚至是有些愧疚。他在汾州被云北辰一掌打得胸骨折断,内伤剧烈,若不是有莫明萧的救治,恐怕早已没命,只不过疗养了几个月,伤势虽渐渐痊愈,终究是落下了毛病,武功修为也退步了许多。按道理,他是不能再待在护卫队了。但他却不想离开白云峰,经过请求,在此做了杂役。
行泱望着正在干活的季深,心中怜悯,原是护卫队的精锐,现在却只能做扫地砍柴的杂活,于是走过去拍了拍季深的肩膀。季深在重伤之后,身子尤为瘦弱,被身后人一拍,浑身一抖,回过头去看来者何人,见是行泱,连忙道:“行护法!”
行泱道:“季深,你近来身体好些了吗?”
季深卑微着身子,拄着扫帚,说道:“多谢行护法关心,属下身子已无大碍。”
行泱叹道:“城主当时也是听到噩耗之后一时发作,才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不知道,他私下里也多番提起过你,说是对你不住,当初你伤愈回城,城主早已在黑风口给你准备了一处房舍,还给你安排好了照顾的人,想让你好好过日子。只不过你执意想留在白云峰,他也就随了你的意思。”
季深听后身子一僵,抬起双眼,“城主真的有如此说过?”
行泱温言道:“真的,你不信的话可以寻城主身边的几个随从问问看。我知道你心里多少有些怨念,但是城主后来也痛心之前的冲动,想尽力弥补。眼下城主痛失爱女,日子亦是不好过。”
季深面容苍白,不知为何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只差落下泪来。行泱只道是他晓得了城主对他的歉疚,心里欢喜。
行泱离开后,季深拄着扫帚,面对着墙壁,垂着头轻咬嘴唇,双腿微颤,眼泪刷刷地落下来。
雪鹿馆。
木寻非抚着额头皱眉问道:“我睡了多久?”
阿音道:“昨天下午您喝醉了,就睡到了现在。现在已经是巳时了。”
木寻非用热手巾随便擦了一下脸,“我记得昨天好像行泱来过。”
阿音道:“是,行护法来看过公子。”
当时自己醉酒,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木寻非问道:“我和行泱说了什么,还是行泱当时说了什么?”
阿音一楞,犹记起昨日木寻非恸哭失色的样子,醉酒通红,涕泪交加,但是现在坐在她眼前的公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全然没有之前的失态,于是回答道:“行护法陪您喝了杯酒,没说什么话?”
木寻非笑了起来,看着阿音的神色,说道:“阿音,你可是不擅于说谎的,昨日行泱到底说了什么?”
阿音犹豫着整理词句之时,木寻非又道:“算了,你不好意思说就罢了!我那会儿醉得厉害,估计全是荤话。”
阿音默声地点了点头,端起脸盆出去,去了片刻,把早饭盒子提了来。木寻非坐在炕上,炕桌上摆着一只猊金熏炉,烟气袅袅,见阿音回来,说道:“把这熏炉给我撤了,我刚起来,还不想被它熏昏过去。”
阿音放下食盒,摆好食碟和碗筷,才过去把熏炉给灭了。木寻非笑道:“阿音,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烦人,专找无聊的事情做?”
阿音道:“不是。请公子快吃早点吧!”木寻非嘴角嬉笑了一下,自嘲道:“我若不是太无聊,就不会搁在父亲和城主之间,做了那么多无聊的事情!”
木寻非的话,阿音听得明白。正当木寻非拿起碗筷动用早饭时,雪鹿馆外一阵脚步声传来,由远而近,整齐划一。
阿音站直了往大门口看去,只见行泱带着护卫队过来。木寻非只抬眼瞄了一下,复又继续吃他的早饭。走到屋门口时,行泱右手一挥,示意护卫队在外守着。
木寻非看到屋里多了一双脚,慢吞吞地放下筷子,嬉笑道:“今日怎么跟昨儿个不一样了?这么大的阵仗!”
行泱一脸肃然,郑重道:“木宫主回来了!”
话一毕,木寻非浑身一怔,不由地站起身来,说道:“你是说我父亲回来了?”
行泱道:“不错。现在就在穹苍殿上,城主命我来带你过去。”
木寻非是个聪明人,对行泱察言观色,暗忖这件事情恐怕不会好办,但眼下只有跟着行泱走一趟。走出雪鹿馆之前,木寻非问道:“我父亲有没有把云霁小姐带回来?”
行泱脚步一顿,还是说道:“没有。”
木寻非苦笑:“果然是这样。”
穹苍殿上,静寂一片,唯有听到人与人的呼吸声还有玄武池中自玄武蛇口淙淙而下的水流声。殿上坐着云北辰、五大长老还有六位宫主,殿外是两列手中持剑的护卫,而大殿的中央安静地跪着一个人,此人脱簪披发,一身单薄的青袍,面容苍老却又安详。
木胥了是在今日天且刚亮之时一步一步走上白云峰的。守在山门口的护卫远远望见远处行来一个人,只见那人衣袍凌风飘荡、青白相间的长发随风乱舞,遮住了面容。他们以为是山中的怪客,等那人走得近了,才认出竟是木胥了,真当是震惊失色。
木胥了站在山门口岿然不动,无惧无惊,缓缓道:“带老夫去见城主。”
一护卫立即前去禀报,山门口剩下的人全部警备地站在原地,时不时地去瞧木胥了的神情。他们正自纳闷,曲护法带了那么多人,再加上静渊长老和六位宫主的鼎力配合,山上山下寻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找到木宫主,没想到他竟会索然一身地前来。
木胥了一出现,白云峰上一阵哗然。云北辰命人将木胥了带到穹苍殿,又让人去请了众位长老与宫主一同前来。
当木胥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平日里仪容严肃的木宫主竟然变得如此枯槁,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袍,长发脱簪委地。
木胥了丝毫不介意别人看自己的目光,一到穹苍殿,就跪在了殿中央,直面玄武池。他的双目正对前方,波澜无惊。
云北辰俯视眼前的木胥了,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然而他最关心的是女儿的下落。此人独自前来,身边却没有孩子的身影,心里不免更加担忧害怕。
云北辰开口道:“木宫主,今日你自动现身,本座还真当感到意外。”
木胥了道:“城主与老夫之间向来快人快语,今日为何饶起圈子来了?”
云北辰一怔,朗声道:“那好,既然你如此说了,本座也不拐弯抹角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本座想问的是什么。”
木胥了阖眼,淡淡一笑,“城主现在最在意的当然是云霁小姐的下落了,可惜啊!孩子已经被老夫抛在了荒山野岭,此时山中冰冻严寒,又多豺狼野狗,恐怕没被老天冻死,也成了山野走兽的腹中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北辰听得气结声颤,其余人也是面色大骇。
苍老的笑声回荡在殿中,直到有一人出言打断:“你刚才说什么?”说话人声音颤抖呜咽,木胥了闻言止笑。
所有人往大殿门口望去,只见白晓寒脸色苍白、身形憔悴地站在门口,若不是旁边有婢女扶持着,恐怕是连站也站不稳。想必白晓寒来之时,极为仓促,脸上不加修饰,身上只穿了一件轻裘。
云北辰失声道:“晓寒!”说着,顿时从主座上下来,走到她身前,欲要去扶她,却见她忽然从婢女的扶持中脱身而出,抢身跑到木胥了跟前,跌跪下地,扯着木胥了的衣袖哭问道:“木宫主,你刚才说谎了,对不对?你是为了气我们,才这么说的,对不对?我求求你了,快把孩子的下落告诉我们,我求求你了!”
在场人听了这话都是于心不忍,心中悲痛。而木胥了面对这个失去孩子的女子,却只是皱了皱眉头,看着她通红的双眼,仍是说道:“孩子就是死了!夫人不信也得信!”
此话一出,白晓寒当场身子猛颤,心头一紧,两眼一翻,瘫软在地,不省人事。云北辰看得惊心,连忙跑到白晓寒身边,把她抱起来,向外面的人吼道:“赶快去把周大夫叫来!”但当他看到木胥了得意的嘴角之时,脚步一顿,脸色一沉,把手里的白晓寒交给了两个侍女,让她们把人送回去照看,务必不出差错。
侍女雪霰和冰珠小心地扶着白晓寒进了一座软轿,赶忙抬着回逑云阁去,又有侍从即刻跑去医堂请周大夫。
云北辰道:“我那孩儿只不过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你为何这般狠心?”
木胥了道:“要怪只能怪她投错了胎,做了你的女儿!”
云北辰厉声道:“你……木宫主,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若不是云城自古以来没有死刑,否则本座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木胥了笑道:“若不是云城没有死刑,不是云家只有你这一脉,恐怕城主当年早就被老城主赐死了!”
临危当头,木胥了一改往日严肃,在这殿上洒然应对。
忽然,众人见云北辰脸上古怪一笑,悠悠然地从主座上再次地走下来,走到木胥了的面前,蹲下去,两人直视。
有些人互相观色,默声问对,却都不解城主的意图。只见云北辰脸上还浮现着那古怪的笑容,直叫人胆战心惊,可是木胥了不怕。
当云北辰一手按住木胥了的肩膀时,静炎长老忽地叫了起来:“城主,不可!”
其余人往静炎长老望去,静炎长老站起身来,谨慎地说道:“城主可是要用云雾幻境了?”
“云雾幻境”四字一出,所有人骇然大动,面面相觑。
云北辰笑而不答,心里却在暗怪静炎长老多事。木胥了看着云北辰的神色,心中也已了然,却没有表现出惊恐之色,而是说道:“城主身份高贵,可不便使用禁术。”
云北辰道:“不用,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思呢?”
木胥了道:“老夫的心思简单得很,不必城主窥探。”说完,身子猛然一震,撇开云北辰的手掌,竖起右手二指,直插自己的双眼。
立时满座耸动,哗然而起,喊声不迭。
“木宫主!”
“快住手,木宫主!”
“你这是何苦啊!”
“……”
顿时,木胥了双眼血涌,脸面一片模糊,但他却淡淡道:“城主,老夫的心思,你现在可明白了?”
木胥了自行戳瞎双眼,毫无半点犹豫,而殿上的其他人此时全都围了上来,哀声叹惋,嗔怪他何必这般绝心绝志。
云北辰站在一侧,被刚刚的景象震惊许久。木胥了双眼已瞎,云雾幻境的幻术再也不能对其有影响,只能作罢。静驰长老对云北辰长揖道:“木宫主已自毁双目,还请城主从轻发落吧!”
木胥了绝然道:“多谢长老说情,不过老夫还撑得住,就不必城主从轻发落了。”
金擎致叹声道:“木宫主,你这又是何苦呢?”
云北辰颤声道:“好,既然木宫主如此决绝,那本座就下令了!”说着扫了一眼殿上所有人,继续道:“来人,把木宫主送入天池牢底,今生不得踏出囚牢半步!”
四名护卫进殿,把木胥了拉了起来,准备带下去。当他们走出门口时,迎面扑来一股风雪,同时正好撞上了从雪鹿馆赶来的行泱和木寻非。
其实他们两个已走进了大殿,只是站在门口没有禀报而已,刚才殿上一片混乱,行泱无从开口,只好站在门口静观到底。
木寻非看着满面血迹的父亲,口中喃喃道:“爹爹……”
木胥了听到这唤声,身子一颤,他虽目不能视,面目却对着木寻非的方向,嘴角抖动,却始终没有说什么,最后父子俩就这样迎面擦身而过。
木胥了一去,斗木獬宫主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自然也就落到了木寻非的头上。
对木胥了审讯时,木寻非没有站出来,而当他父亲一走,他这个儿子就立即站到了殿中央,当场接受了云北辰的任命。
当所有人走出穹苍殿时,只见天际下起了茫茫大雪,纷纷渺渺,狂风一卷,轰轰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