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渊河洞天。
有人敲着大门,声音急促如山响,持续不断。年伯起身去开门,大门嘎吱一开,只见外面火影明晃,人影错落,双目一扫,似有十来人驻足在外。
年伯认出他们的服饰,道:“你们是从白云峰上下来的?深夜下山所为何事?”
带头的护卫开门见山道:“出大事了!我们是来请静渊长老帮忙的!”
年伯看他们个个神色焦急,便先让他们进了门,却见那带头的护卫只叫了一人跟进来,其余人全都先到镇上寻人去了。
年伯去叫醒静渊长老。长老出来时只草草地披了件貂裘斗篷。那名带头的护卫见到静渊长老,便直接说了事情的由头。静渊长老和年伯当场愕然失色。
静渊长老低头沉吟片刻,对年伯道:“去联络云河镇的各处暗哨,若是那黑衣人带着小姐下了山,到了这云河镇,务必把人给找到!”
年伯收到指令,立即出门去了。
站在厅里的两人见静渊长老把云河镇的暗哨都叫起来了,心想在镇上找起人来定能方便很多。静渊长老掌管的不仅仅是这一处空旷的渊河洞天,云河镇乃长白山脚下通往云城的路口,云城怎会放任他人随意来往呢?镇上的客栈、酒楼、茶馆皆是云城的产业,全都有云城的人守着,只不过他们平日里与普通百姓无异而已。
这一夜,云河镇各处街道都不得安宁,长街上来回的脚步声跨啦跨啦不断。许多人尚在睡梦中,倒也不似觉得,而有些人被吵醒之后不由地疑惑害怕,披了衣裳打开门窥探,见着外面有三四人举着火把在长街上小跑,也不知对方的意图,连忙关紧了大门,回到被窝里去躺好。
搜查的人看到有人开门出来探头探脑,有时候也会上前抓着询问。对方一见到门口几个彪悍凶神的男子,心中着实懊悔起自己为何要开门探出头来,这些常年住在云河镇的人看到眼前人的装束,自是知道他们的来历。
“云城里丢了个孩子,是一个婴儿,你们有没有看到?”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被这样的阵势吓得倦意全无,身子发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哆嗦着回答道:“没见过。这大冷天的,家里的人都睡了,哪有人见到什么孩子?”
天亮之后,护卫队又挨家挨户地搜问了一遍,现只剩下三户人家。出来搜寻的护卫早已身心疲惫,又因一夜找寻下来一无所获,所以对这最后的三户人家也不再抱有希望,只是上头说过不能懈怠一毫,故而又强撑起意志继续搜寻。
那三户人家在云河镇街道的末端,其中一户是镇上的铁匠,门前还置着打铁的器具和一只风箱。护卫到铁匠门口的时候,铁匠一家子已经起来了,老铁匠今日要修邻家的锄头,还要制作一把铲子,正当准备拿家伙做事之际,看到铺子前来了几个人。他是镇上的老铁匠了,知道他们是谁,又在夜里听到外面的骚动,于是问道:“诸位有什么事情吗?”
护卫把问了数十遍的话又问了一回这个老铁匠,果然,老铁匠的回答也是与他人无异。护卫们已经无心再进去仔细一探,转身之际,却听到里屋传来哭声,好似婴儿的哭声,随即全都提了神,狐疑地问道:“这是孩子的哭声?”
老铁匠道:“这是我的小女儿,还不过半岁大,整日里就知道哭哭啼啼,吃吃睡睡。”
护卫道:“可由我们进去看看那孩子?”
老铁匠低弯着腰,笑道:“诸位不会想着我这粗铁匠的闺女还会是云城里尊贵的小姐吧?”
门外的人听到里头的哭声渐渐小了,老铁匠呵呵笑道:“是我家婆娘给孩子喂奶呢!这孩子只要一吃上奶,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屋里又走出来一个毛头小儿,才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件藏青袄子,嘟着嘴向老铁匠抱怨道:“妹妹就知道哭,真是烦死了!”
老铁匠佯装生气道:“你是做哥哥的,不帮着你娘照顾妹妹,竟还说起嘴来了!”
毛头小儿嘟着嘴轻轻地“哦”了一声,向老铁匠问道:“爹爹,他们是谁?”
老铁匠道:“他们是云城护卫队的人,可别失礼了!”
护卫听他们父子一唱一回,心想果真是人家的孩儿。这老铁匠在云河镇住了三十多年,街坊邻里都知他是个整日替别人敲打锅碗瓢盆的老实人。那名带头的护卫正自纠结,站在原地踌躇,直到身边的人提醒道:“大哥,曲护法交代了,要严查仔细了!”
于是,那带头的护卫跟老铁匠拱手道:“失礼了。”说着,右手一挥,带人进了里屋。可是一进屋子,却见老铁匠的老婆正坐在小凳子上撩着衣襟给孩子喂奶。几名护卫见了连忙以手遮目,背对了过去,尴尬道:“大嫂子,打扰了!”
老铁匠的老婆倒是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窘态,一边轻轻地拍着孩子的后背,一边道:“各位官人,有什么事情吗?”
带头的护卫只想逃离这个窘困之地,于是道:“没事,大嫂子您继续照顾孩子吧!”说完,立即带了人出去,在门口又跟老铁匠拱手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但也没有直接离去,想是等老铁匠的老婆喂完了孩子后再进去查探。
隔壁刚才已经被查过的那户人家,走出来一人,跟老铁匠打招呼:“老万俟,你们家的闺女前几日病得厉害,都哭嚷着养不活了,现在怎么样了?”
老铁匠笑道:“现在已经大好了,孩子当初病得厉害,没想到现在又好了,多谢关心了!”
几个护卫听了,面面相觑,原来屋里的真的是老铁匠的闺女。
渊河洞天宅院的大厅里,静渊长老负着双手在厅中踱来踱去,眉头深皱。各处的暗哨已经都问过了,昨夜里镇上并无发现可疑人,也未有人在夜里出镇。
十几名护卫一夜无果之后都来到了渊河洞天。静渊长老道:“看你们那样子,就知道是没个结果了。”
那名带头的护卫说道:“镇上的各家各户都问过搜过了,都说没见着什么黑衣人和孩子。”
静渊长老在一把交椅上坐下,缓缓点头,再无话说。
年伯从屋外进来,一只手里拿着木鸢,另一只手里捏了一卷小纸条,说道:“白云峰上飞下来一只木鸢。”说完,把小纸条递给静渊长老。
静渊长老看了上面的字后,突地拍案而起,愤恨道:“又是木胥了那老小子!”
厅里的人听到长老的厉话,不觉浑身震惊,原来那个抢走孩子的黑衣人是木宫主!只见静渊长老呼哧呼哧地在厅里疾走了几个来回,道:“把镇上的入口给我严守起来,只许进不许出!再加上城主在山上的搜寻,老夫我就不信找不着木胥了!”
再说被云北辰关押起来的木寻非。其实木寻非并没有被关在监牢里,他正围炉坐在舍下,欣赏着院中的红梅雪鹿,把盏饮酒。他正自惬意,这白云峰上的雪鹿馆,之前只来过两次,没想到今时今日这里竟然成了关押他的牢笼,在这样风景极佳、待遇优厚的牢笼里,他木寻非倒也自得其乐。
雪鹿馆前前后后设了多处把守,围了个水泄不通。在这里伺候的仍是那一老一少的仆人,不过现在还多了一个阿音。阿音就像是木寻非的影子一样,虽不是他的姬妾,却是从来寸步不离,听闻木寻非被押之后,就自请到馆内陪木寻非。
酒杯里的酒又没了,阿音在旁拿起酒壶把酒满上。木寻非已经喝了整整六壶酒,全是温过的高粱酒。他手里执着酒杯,两颊通红,忽然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城主对待犯人还真是好,不仅暖舍软被,还有好酒好菜。”
阿音恭敬地站在一侧,道:“公子现在还说不上是犯人。”
木寻非深叹一声,换了个坐姿,伸伸两腿,道:“对,我现在还不是犯人,只不过若是找不到真的犯人,我就真的要变成犯人了。”
阿音正想开口,门外的鹅卵石路上走过来一人,这人双脚未踏进屋内,就开口道:“你现在不是犯人,以后也不会是。”
木寻非和阿音两人抬眼望去,见到来者是行泱。
木寻非道:“你怎么来了?哦——是城主还是夫人让你来的,来套我的话?不过,可要叫你们失望了,我家老头子做的事情,我这个做儿子的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行泱看了一眼有些醉意的木寻非,轻叹一声,在褥团上盘腿坐下,说道:“是我自己来的。”
木寻非笑道:“不枉我拿你当朋友。”
行泱道:“你可知城主为何把你关起来?”
木寻非道:“无非是想借我把我家老头子引出来。全云城的人都知道的事情,行泱你竟然来问我?”
行泱道:“作为朋友,我只是想过来探望一下你的情况。”
木寻非打开双臂,醉笑道:“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又有红梅雪鹿可以赏玩,再好不过了!”
看着木寻非的醉态和他的癫狂,行泱却表现得极是平静,“你心里可担心……”
木寻非粗暴地截下行泱的话,“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头子不出现,城主的孩子找不回来,左不过是我这个儿子替父还罪,终日被禁足在这雪鹿馆里不见天日罢了!”说完,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越来越觉得耳热眼花。行泱和阿音在旁看着,觉得这时候的木寻非或许是真的醉了。木寻非在桌上枕肘伏了一会儿之后,闷声道:“行泱,我跟你打个赌!”
行泱不动声色,正揣测着他是否在赌他父亲木宫主可会自行出现,然而等了许久,木寻非也未开口。正当行泱觉得他已睡过去了之时,木寻非又猛地坐直了身子,口内喷着酒气,“我们就赌若是老头子不出现,或是孩子没了,城主会不会……会不会……杀了我。”
行泱听到这话,叹道:“你是真的醉了!”说完,饮了一杯桌上的酒,就站起来离去了。
阿音见行泱走了,又见木寻非趴在桌子上,似乎是睡着了,正想要上前把他叫醒,让他到床上去歇息。不料在她的手碰触在木寻非的肩上时,木寻非又猛然张开眼,大哈着酒气,喘了一会儿,竟然大哭了起来,如同一个孩子一般。
阿音跪在一侧,不知该如何是好,然而当她看到这个平日里骄傲的男子纵声大哭,竟然有一丝欣慰之感。木寻非抱住身边的阿音,哭出来的涕泪全都沾在了她的衣服上。
阿音的双臂颤抖了起来,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浑身炽热,满身酒气。阿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醉了,但是这一刻,素来高大勇武的阿音扮演了一回母亲的角色,她回抱住木寻非的肩膀,并不时地拍打他的背部,抚慰他。
木寻非整整哭了半个时辰,最后哭得累了,便伏在阿音的肩上睡着了。阿音觉着他没了动静,方推开他的身子,看到满脸泪花、一脸赤红的木寻非,心中无限感慨,这样的木寻非着实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