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泱把莫明萧送到云河镇,莫明萧拱手作揖道:“多谢行护法了,各位就此留步吧!”
行泱也拱手道:“就此别过,莫大夫一路请多珍重。”
莫明萧道:“一定一定。各位请回吧!”说完,乘上由行泱准备的一匹好马远去。
行泱送完莫明萧之后,天已大黑,便在渊河洞天住了一宿,才复又上山给云北辰回命去。
且说莫明萧离开云河镇之后,因为久没有接到文水楼和神农堂的书信,心中颇为挂念。按着时间来推算,莫珏应该早已入土,就是不知文水楼是如何安排其后事。他从未去过莫珏暮年定居的那个赵家镇,听白晓寒的口中描述,那是一个古怪荒凉的集镇,集镇入口经常人为地布了许多钢丝,进去得多加小心。
莫明萧一连行了多日,沿途也问了不少人,都说没有见过那样的一个的集镇。这日他在一个道路旁的茶铺歇脚,心想既然问了多人也无果,还是自己边行便看吧,但是刚喝下一碗热茶,又觉得再问一些人也不是费事的工夫,于是问茶铺伙计道:“小兄弟,前面可有一个赵家镇,镇上人口不多,且入口处被布下了许多钢丝以防外人闯入?”
不料这伙计听后大惊失色,弯着腰压低声音道:“这位客官,你可是要去那个瘟神镇?”
莫明萧疑惑道:“瘟神镇?”
伙计道:“不错,客官描述的情景与瘟神镇一模一样,那镇上因为曾发生大片瘟疫,死了好多人,也逃出来好多人,后来也不知怎地,镇上的瘟疫竟然就被控制住了,可是人口去了大半,活下来的人中有些从此就如笼子里受惊的鸟儿一般,极为害怕外来人,就在入口处扎了许多锋利的钢丝,一不小心就要被割破肉。客官你想想,本来那赵家镇便发生过瘟疫,已经够骇人的了,再加上那些诡异的钢丝,还有谁愿意进镇去?而且那瘟神镇的名号也是从那次瘟疫开始传开的,刚开始还好,后来就被传得越来越玄了,据说他们镇是因为有人做了不敬神仙的事儿,才招来了瘟神肆虐,惹下大祸,即便是后来瘟疫解了,那些被瘟疫害死的人的幽魂却还是在集镇里飘荡,到不得外面去。甚至有去过瘟神镇的人说晚上真的在街上看到飘来飘去的鬼魂了,吓得他呀,第二天马上卷包袱走人!久而久之就很少有人敢进那镇子了。”
莫明萧听着伙计活灵活现的描述,假作听得入神,后来又借故问了具体的位置,才知沿着这条路再走二十多里,便有一个岔口,往西的那条就可以通往那个“瘟神镇”了。伙计看这位客官听完他的话之后,毫无表情,还以为是被他的话给唬住了,便悻悻地去干活了。
莫明萧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哪里会被他的话吓住?只因听完伙计的话之后,想到之前白晓寒所说,料定伙计口中所谓的瘟神镇便是大伯最后隐居的地方。抬头望望天空,太阳已经到了正中午时的位置,心想加紧赶路,或许能在天黑之前达到赵家镇。且不说文水楼是否还在那里,即便不在,也得去看望一下。
莫明萧是在日落之时赶到赵家镇的,早前听闻入口处的凶险,可此时真的站在这个集镇的入口处,举目望去,却没有看见一根钢丝。恰逢日已西落,月将初升,再加阴风阵阵,莫明萧感到身上一股不舒适的寒冷,裹紧了狐裘,再向入口牌坊后面的长街望去,整条街上都没有人,只能看到有些人家的屋子里点了灯火。
到底要不要这会儿入镇借住一晚?莫明萧心中犹豫不定。此前从白晓寒口中,从那茶铺伙计口中都听闻赵家镇入口布下钢丝的奇闻,如今一朝得见,不似先前所知,倒生了诸多顾忌,复又想起白晓寒说过这个镇上的人多为冷漠,不待见外来人,貌似还听她说过镇上是没有客栈的,想到这里,莫明萧回望周围的草木荒野,唯有暗自叹息道:“还是且在这里露宿一晚吧!”
这里虽不是极北苦寒之地,气候稍暖,可是夜间霜露极重,对身体损伤极大,莫明萧身为大夫,自然知晓,可是眼下除在此将就一晚,又没有其他去处,于是咬了咬牙,把马缰系在一根树干上,拿出包袱里所带的衣服,披在身上,以作驱寒。此时尚是早春,原野上去年的杂草已枯烂,化作了泥土,今春刚露出头尖的还不能拿来铺垫,只好寻了个遮风的地方,把身上的狐裘解下盖在身上。因为初春里在外露宿着实寒冷,莫明萧久卧不眠,哆嗦着自言自语道:“我时常羡慕那些行走江湖的人以天为盖地为床,潇洒自在,却一直以来过惯了舒服日子,连这点天寒露宿之苦都受不住。”想到这些,心下又渐渐惭愧起来。
这一夜,莫明萧过得着实难受,东方刚刚见了鱼肚白,他便醒了,一睁开眼睛,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想是夜里着了凉。起来咬了几口干粮之后,坐等太阳高升。
等到天色大亮之时,莫明萧抬头远远望去,依稀可以看到集镇的大街上已经有人行走了。
他的一只脚刚踏进集镇,就见镇上的人全都朝他投来奇异的目光,可他每走一步,都会有人立刻给他让开道。莫明萧觉得这瘟神镇上的人似乎是把他当成了瘟神,见着就躲。本来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莫珏的茅草屋,倒也不是来游玩的,再加上之前白晓寒给他的提示警告,因此心里早有了准备,可是当他真的行走在这个集镇上时,面对这些对他冷漠又疑惧的人,还是觉得浑身不适。
走到长街中央,莫明萧想要找个人询问,刚走到一个壮汉面前,开口道:“请问原来住在镇上的老神医……”话还未完,就见那壮汉一脸惊惧,摆着双手闪过了身子,匆匆走开了,再寻了几个人,却都是这般反应。
无果之下,莫明萧记得白晓寒说莫珏的茅舍是在集镇的西南方向,无人可问,他只好自己边走边寻了。原来这个集镇并不大,全镇的房舍都是沿着这条大街建的,所以特别好认路。莫珏的那间茅舍倒也好找,就在一座山丘的脚下。当莫明萧走到茅舍外之时,只见这里篱笆栏已经坍塌毁坏,就连茅舍上的稻草也腐了许多,想是许久没人打理了。
莫明萧面对此等凄凉萧条的场景,心内感慨:“看来大伯是真的不在了!”正要走进茅舍去再看看,却听见不远处有响动,回头定睛望去,有一条人影闪过。
莫明萧朗声道:“何人在那儿?”只见那人影跳跃得更快了,于是莫明萧忽地一纵身,施展开轻功,拦在那人的面前。
原来这人只不过是一个少年,形容瘦小,穿着粗布麻衣,见到莫明萧突然凌空而降,落在他面前,还道是碰上了鬼怪,神色大骇,赶忙用双手遮住眼睛大叫道:“啊!我只不过是来拜祭一下老神医!你别杀我!”话未完,就被莫明萧抓住了手腕,于是扑腾哭喊得更厉害了。
莫明萧见这少年反应如此激烈,于是大声道:“小兄弟,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少年道:“我不管你是谁,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莫明萧掰开他遮住眼睛的另一只手掌,说道:“小兄弟看看我,我像是坏人吗?”听了这话,少年倒也不再反抗,先是分开手指缝,偷瞄了一眼莫明萧,大概是感觉到他确实不像坏人,就缓缓地放下了手掌。
莫明萧见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便放开了对他的钳制,平心静气地问道:“小兄弟,你刚才说来拜祭老神医?”
少年犹豫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是啊!老神医去年秋天的时候去世了,我来拜祭一下他。要不是有他救治,我娘早就没命了。”
莫明萧又道:“你的意思是老神医死后被葬在了这里?”
少年点点头道:“嗯,老神医临死前身边还有一人,说是他的亲人。最后老神医死了,他倒也没有把棺木运回老家去,却在这里葬了。因为老神医对我们全镇都有恩,所以殡葬那天,有好多人都来送他了。”
莫明萧暗道:“原来文叔没有把大伯的遗体送回神农镇,许是遵了大伯最后的遗愿吧!”举目巡视了一遍茅舍附近,却不见土坟,便问道:“可是我怎么不见墓碑啊?”
少年转身指着茅舍后面的一处地方,说道:“老神医的墓在茅舍后面的一个小山包上。”回身只见眼前的这个陌生男子满眼水雾,诧异道:“你是老神医什么人?也是来拜祭他的吗?”
莫明萧用袖子抹了泪水,说道:“我是他的一个晚辈,闻得他老人家去世了,所以特地来拜祭他。”
少年道:“哦,原来是这样!那我带你去吧!”
莫明萧道:“小兄弟现在不怕我了?”
少年笑道:“既然你是老神医的亲人,那肯定也不是坏人。”
莫明萧微笑着轻点了一下头,道:“有劳小兄弟带路了。”
他们走过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山包的山头上,只见树林丛中有一个小土堆,前面还有一块木质的墓碑。相隔百来步,莫明萧就见到墓碑上的几个字——“莫珏之墓”。
两人走到墓前,莫明萧还看到坟前放了两个馒头,还有一碗果子,瞄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心想应该就是这个少年来祭拜的时候放的,于是一声不吭,面对着少年俯首长揖。少年被莫明萧的大礼给惊住了,失声道:“公子,你这是……”
莫明萧道:“多谢小兄弟带路。”
少年张大了嘴巴,哑然道:“公子快请起,带路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不用给我行这么大的礼。”
莫明萧站直了身子之后,重新凝视莫珏的墓碑,蓦然间噗通一声跪倒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大伯,明萧来晚了!”
少年站在一边,看到这等场景,又听到莫明萧喊老神医为“大伯”,方才醒悟到眼前的这人竟然是老神医的侄儿。看他这般伤心的场景,兀自呆了片刻之后,还上前安慰了几句:“公子切莫太过难过了,生死有命,况且老神医济世救人,功德无量,以后定能脱胎到一个好人家。”这名少年左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只不过他父亲在世时曾是个穷酸秀才,因此耳濡目染,倒也学了三两句古人的大道理。
莫明萧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道:“多谢小兄弟的吉言。”
莫明萧在莫珏的墓前跪了片刻,方才起身,说道:“最后来陪伴我大伯的是我家的文叔,小兄弟可知道,文叔在处理完我大伯的丧事之后,离开之前可有说过什么?”
少年道:“抱歉,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这天,莫明萧终于可以不用露宿荒野了,在莫珏身前的茅舍里住了一晚。少年告诉他说去年冬季下了好几场大雪,把篱笆栏压垮了大半,就连茅舍屋顶上的茅草也腐烂了许多,因为茅舍已无人居住,所以也就无人来修理了。
快晌午的时候,少年担心母亲在家里挂念,于是告别了莫明萧回家去了。莫明萧从莫珏的坟头回到茅舍,当他推开茅舍的门扉时,迎面扑来一股霉味。仰头望去,屋顶破了多处,下雨之时定要漏水,其中有一只木凳正好在一个破洞底下,上面还有未干的潮湿霉味。
莫明萧看着这间茅舍的残破,想起了莫珏枯槁的面容还有他残疾的腿脚,心中又难过伤感了一阵。虽然对这位亲大伯,他只见过两面,又因上一辈的恩怨,爱恨交织,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对这位老人家还是敬爱的。父亲与他的恩怨,随着两人的死去,也早已化为了灰烬。
屋子有一张木板床榻,这天晚上,莫明萧便是在这张榻上安睡了一晚,虽比不得华居广厦住得舒服,但比起昨夜在外的阴冷,已是好了很多。
一早起来,莫明萧掀开盖在身上的狐裘,忽然手下触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好像是一本书籍的一角,于是挪开枕头,果真见到一本书卷在下面。莫明萧拿起一看,封面上写着“莫氏百草注”五个字,翻开来看,上面记录的全是一些草药的用途以及治病药方,其中甚至有一些和他早先认识的有所不同。莫明萧暗道:“这应该是大伯生前考究记录下来的。”他深知莫珏的医术了得,神农堂的大夫无出其右,现今让他得到了这本“莫氏百草注”,心中难免兴奋不已。可是后来又细想:“大伯后来得文叔照顾,那他为何不把书交给文叔?难道是不想让神农堂的人得到?”想到这里,便不自觉地把手里的书放下,百思之后,才复又拿起书本,兀自说道:“大伯是医者,定当是想这本书能帮助救治更多的人,若是我拿了去,便用它来治病救人,决不负他老人家的遗愿。可若是遗留在此,那就成了一本废书了。”想到这里,便果决地拿了书放入自己的包袱里。
莫明萧在镇上没有多耽搁,决定这天便启程回神农镇。离开之前,他又去莫珏的墓前看望了一回,对着墓碑说了“莫氏百草注”的事情,并在衣服上扯下一块小布,捧了坟前的一抔泥土,打算带回神农镇去。
莫明萧回到神农镇之时,已是二月末了。神农堂的人见到堂主终于归来,全都出门迎接。这次莫明萧在外良久,如今一朝踏入家门,面对如此多的亲朋师兄弟,自是感慨万千。话过寒温之后,因堂中还有多位病人,大夫们又都各自看诊去了。
等众人散去,莫明萧回到自个儿的屋中,换了一身衣服,复又出来,把文水楼叫到跟前,问道:“文叔,大伯临死前是怎的一番光景?你给我说说。”
提起莫珏,文水楼难免要落几滴眼泪,哽咽道:“大爷去世之前,已是瘫了半身,走不了路,只得在屋里躺着。大限前两日,总是昏昏沉沉的,睁不了眼睛,他是在一个夜里去世的。”
莫明萧听了这些话,也哭了一回,想起身边的那本“莫氏百草注”来,便问了文水楼可见过这本书。文水楼回答道:“大爷身子还未倒下之前,倒也看过他经常在屋子里写东西,却不知是什么,后来大爷整日躺在床上,老奴只知伺候大爷进食进汤,就没留意过别的了。”
莫明萧喃喃道:“看来是大伯后来病得太重,把这事儿给忘了,亦或是后来身子没力气,来不及交代文叔。”
在神农堂休息了两日之后,莫明萧独自去了一趟莫家的墓地,在父母的坟前祭拜了一回之后,走出墓地,攀上了附近的一个山头。山头上满眼葱茏树木,可以俯瞰到整个神农镇,风景极好。
莫明萧把那个包着泥土的布裹拿了出来,向空中一撒,黑色的泥土如天女散花一般尽数向空中散落,融入到了山头的土里。最后,莫明萧向北方恭敬地拜了三拜。